老家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古镇,镇西有座青石板桥。
桥头有户人家,粉墙黛瓦,朱漆大门,门楣上悬一面八卦镜,这便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凌先生的宅邸了。
听镇上老人讲,当年,是先有这座宅邸,然后才有那座青石板桥的。桥名“问仙桥”,仙人所指何人?自然就是宅邸的主人凌先生了。
凌先生是镇上出名的算命先生。相传,他师承祖上,年少成名,而立之年,就靠手上的功夫置办了偌大的家业。
可正当混得风生水起之时,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一伙儿流氓,被打折了一条腿,从此便不再云游四方,而是端坐家中,静候客人上门。
虽然凌先生对这段往事一直讳莫如深,但小镇不大,人多口杂,人们茶余饭后还是探听到了其中的原委。
据说,那天凌先生在镇郊“仙人桥”上出摊儿,正凝神给客人解卦时,一群流里流气的小伙子猛然将面前的客人推倒,二话不说,伸手就问凌先生要钱。
凌先生一向心高气傲,素来瞧不起这些整日里无所事事、到处朝人收保护费的小流氓,眼皮都没抬一下,搀扶起客人,继续解他的卦。
小流氓们见在凌先生这里吃了瘪,脸上觉得挂不住,抬脚就踢翻了他的摊子。
凌先生有些生气,他定睛瞧了眼那领头的一位小子,眼神犀利如鹰,看得让人发毛,可片刻后他就捻须微笑,手点着那人的脸道:“小子,若想活过三天,快磕个响头,不然就等着躺棺材板吧!”
那小子从不信“仙人桥”上神神鬼鬼的这一套,往凌先生的脚下啐了一口,抓起摊子上那位客人付的卦金,扭头走了。
凌先生不急也不恼,踮脚冲着那人的背影嘲讽道:“小子,三天后自然见分晓,老夫在这等着瞧!”那小子把手一挥,“老神棍,三天后我要是还活着,卸了你的狗腿!”
三天后,那群人又来了。领头的那个小子,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嘴里叼着根烟,手里握着一根铁棍,见了凌先生,一语未发,就将铁棍砸向了他的右腿。
从此,凌先生瘸了一条腿。这是因为他看走眼了吗?非也。
当晚,那群人吆五喝六地去吃大酒,酒足饭饱之后,勾肩搭背地往家里走时,路过一桥头,那人脚底一个没站稳,就一头栽进了护城河里。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然没了气——当时,恰巧子夜时分。
那人的丧命,一下子壮大了凌先生的名气。之后,尽管他不再出门,算命的生意依旧红火得令人咋舌。印象里,每天候在他家门口慕名而来的人,可以排满半条巷子,为此,还引来了不少小商小贩在此摆摊叫卖。
祖父曾带着我到凌先生的宅邸里算过命。记得,那天我们一早就在门口排队,直到中午才得以见到凌先生的面儿。
那时,凌先生已经年逾花甲,但他的精神极好,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他算卦的地方,是他家的西厢房,里面陈设简单,但却颇为雅致。墙上挂着一些个写意画和书法作品,看落款应该都是凌先生的手笔。
祖父见到凌先生后,闲话没敢多说,含着笑将一个装着卦金的信封递了上去,凌先生接住后,看都没看,就放进了桌子上的一个木箱子里。木箱子打开时,我偷瞄了一眼,里面已经有厚厚的一大摞信封了。
记得,那天祖父是打问四叔的姻缘。四叔已经二十八了,但婚事一直没有着落,祖父很着急,想让凌先生给“拨正拨正”。
凌先生一脸平和的微笑,听祖父讲述时,他的手里一直端着一盏青花瓷碗,但不啜茶,就静静地听着。祖父讲完,凌先生将瓷碗放下,然后手中掐诀,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不久便又端起那青花瓷碗,边啜茶边一字一顿道:“老大哥,你家四小子的姻缘在来年开春会动的,快回去操持吧。”
祖父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又惊又喜,看看凌先生,又看看我,随即拱手向凌先生道谢,并悄声打问那姑娘的来历。
凌先生似乎也挺高兴,他说,那姑娘姓甚名谁,这不好说,但应该是西南方位的人家,算出来家里似乎养着不少活物。
祖父听了,连声道谢,然后就拉着我的胳膊走了。第二年开春,四叔去隔壁镇上买鸭苗时,骑车没注意,不小心撞倒了一姑娘。见姑娘崴了脚走不动路,四叔便把她送了回去,到她家才知道,原来她家里就是倒腾鸭苗的。
那姑娘的家人见四叔实诚,姑娘对四叔的印象也不赖,再加上她人也老大不小了。两人就走到了一起。想来,姑娘家正好在俺家的西南方向,这事,还真被凌先生给算准了。
凌先生一辈子育有两儿一女,但都没能继承他身上的本事。
有人曾不无惋惜地说,凌先生,你该教教孩子。凌先生却一脸的淡然之色,他说,早就试过了,可三个孩子都不是这方面的材料,这事强求不得。
凌先生的长子,自幼读书用功,大学毕业后,留在县里任职,吃的是皇粮,日子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传言,四十岁那年,上面有意将他调往临县,但他执意不去。上面问及原因,他说恋家不愿远走。
其实,是因为他曾悄悄让父亲给起了一卦。卦象上说,他不宜出县,不然容易出事。
长子信了父亲的话,一直在县里平安干到退休。事后再看,凌先生的话还真准,长子原本要去赴任的职位,几年后,因为上面的人犯了事,那职位上的人被充当替罪羊,吃了枪子。
凌先生的次子,虽不喜算命打卦一行,但却在书画上与老父亲有着共同的爱好。两人时常坐在一起泼墨挥毫,相聊甚欢,是父子,更是知己。
如今,凌先生的次子已是县里首屈一指的书画名家,公园里亭台楼阁上的墨迹,不少是出自他手。
凌先生的小女儿,二十岁刚出头,就嫁给了县东一富商的儿子。可惜,天不假年,刚过不惑之年,就撇下两个孩子一命呜呼。
听人说,凌先生在得知女儿丧命的噩耗时,他一脸的平静,望着庭院里那株种了四十多年的桃树叹了一句:“这天,终究还是来了。”
第二年,桃树现了异样,往年生机盎然的它,突然不开花了,扒开土里的根一看,竟然早已枯死。
众人这才想起,这株桃树就是凌先生在女儿降生的那年种下的。凌先生为何要种这株桃树,为何这株桃树与他女儿的寿数一样,众人议论纷纷,但一直没有定论。
凌先生八十二岁那年,镇上在他宅邸附近修了一座桥,经人提议,取名为“问仙桥”。知道这事后,凌先生没有言语,只是连续七天谢绝众人登门算命。
七天之后,一切照旧。凌先生一直算到九十岁,才正式关门“歇业”。
那会儿,镇上的人时常能看到凌先生一个人坐在门口的一座凉棚下,手端着一盏青花瓷碗,或啜茶,或发呆。来往的人,看到了他,总不忘驻足跟他打声招呼,他笑意盈盈,一一向人点头致意。
记得,那座宅邸上方的那面八卦镜,在日头的照射下,时常会在河面上投出灼灼的白光。有时候,凌先生就望着那团白光出神,一动不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九十五岁那年,凌先生无疾而终。走时,已是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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