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今著十大秘藏手抄本山水情》全文阅读(繁)

《山水情》,清代长篇才子佳人小说。二十二回。不题撰人。成书于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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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

第一回 俏書生春遊逢麗質

  上巳踏青佳節,紅芳著處爭妍。行春遊子厭喧填,覓靜寒山逢豔。借意千金淑媛,賺成雲雨連連。蜂狂蝶鬧樂無邊,惹得芳心轉燄。    右調寄《西江月》   話說人生夫婦一倫,乃是五倫中第一件。假如沒有夫婦,那裡有父子?沒有父子,那裡有兄弟?沒有父子兄弟,那裡有君臣朋友?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天地,大夫婦也;夫婦,小天地也。以天地比夫婦,夫婦豈不是人生第一件?後面許多姻親眷屬,都在這裡起頭的。所以人生在世,無論極大的事,即如小小遇合,那一件不是姻緣?而獨是夫婦叫做姻緣?姻緣者,有所緣而方始成姻也。姻緣一事,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那裡說得盡也!有以所見為緣的,也有以所聞為緣的,也有以所想為緣的,也有以所夢為緣的,也有以有緣為緣的,也有以無緣為緣的。緣之所在,使人可以合,使人可以離;使人可以生而死,死而生。總之,不出小子所說「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十二個字中。   我如今說一樁姻緣故事:郎才女貌,兩下相當,娶的願娶,嫁的願嫁,中間又有人作合,又無不知情的父母從中阻隔,又無奸謀強圖興波作浪,乃不知為甚麼緣故,天公偏不許你容易湊就,曲曲折折,顛顛倒倒,直到山窮水盡時節,方始相合。這也是稗史中一樁好聽的事。   那件故事,卻在宋熙寧間。姑蘇縣洞庭東山,有一個姓衛名彩字旭霞的年少秀才。其父衛轕,字匡國,是個貢士出身,做過孝豐縣知縣。夫人是蘇州蔚溪杜家之女,止生得這旭霞一子。旭霞在十七歲上,不幸父母相繼而亡。既無叔伯,又鮮兄弟,煢煢孤守,唯一主一僕居於長圻十里梅旁之村舍。為人瀟灑脫俗,胸儲二酉,學富五車,面龐俊俏,人材飄逸。每每出去遊玩,男人見了則稱羨不已,女子見了則向慕靡窮。   一日,渡湖到郡去探望母舅,住下幾日,恰遇三月上巳,踏青佳節,同了表兄杜卿雲,步出閶門,去游支硎。一路上喜得風和日暖,桃柳芳菲;來往遊人,舟輿絡繹,士女駢闐。   兩人也不乘轎,走到觀音街上,摩肩擦背的擠至殿中,玩了一會。見這起人挨擠得狠,旭霞對卿雲道:「我們何苦也在人叢中擠軋?尋一個僻靜所在去坐一回,倒也適意。」卿雲道:「使得。待我領表弟到寒山去,有個尼姑靜室在那邊。這所在幽閒僻靜,妙不可言。更於這庵主了凡是相認的,此去自然有茶吃。」旭霞道:「既如此,乃極妙之事。表兄何不早說?但可有標緻尼姑在裡邊麼?」卿雲道:「不瞞表兄說,這了凡師兄弟兩個,真正俊俏得緊,只怕表弟見了要動火,空咽涎唾哩!」旭霞道:「休得取笑,我們快去!」   說罷,兩人出了山門,攜手緩步走到近庵的所在,見一石上摹勒「寒山」二字。旭霞看過,乃驚訝道:「原來,唐時杜牧有『遠上寒山石徑斜』之作,就是此處。果然幽雅,名不虛傳。」   兩人互相贊歎了一回,遂同走到尼庵門首。但見禪扉洞啟,輕輕的步入迴廊。恰好尼姑聽得犬吠走出來,劈面撞著了兩個俊俏書生,乃道:「杜相公許久不見,今日何緣得到草茅?請到佛堂裡去隨喜。」杜、衛二人見了這尼姑丰姿秀美,體態幽閒,暗裡頓覺動情,喜不自勝;一徑隨了尼姑步入佛堂去,假惺惺的參拜了大士,起身來向了凡作過揖坐下。   卿雲啟口道:「師父一向好麼?」了凡乃歎口氣道:「蒙相公問及,但小尼因前世不修,得陷入空門,日夜受清苦,有甚好處?」卿雲道:「既如此,今世著實修修,行些方便,結些善緣,來世自然不復入空門受孤單了。」了凡道:「休得取笑。敢問這位相公尊姓?」卿雲道:「是我的表弟,姓衛,字叫旭霞。」了凡又道:「尊居住那裡?」卿雲道:「住在洞庭東山,年方弱冠,尚未曾有室。師父替他做個媒人。」了凡道:「相公們俱是名門舊族,怕做媒的少,要小尼做?休得又來取笑。」卿雲道:「今年我們表弟進京去鄉試,倘得中了,薦他來做護法可好麼?」了凡道:「相公此去,自然名登金榜的,但是怎肯到荒山來做護法?」說罷,了凡只管注目相盼旭霞。旭霞亦不免著眼了凡,兩邊眉來眼去一回。   了凡去拿茶吃過,正欲引進斗室中去,再用果茶,卻見外面氣纛纛的跑一個老蒼頭進來。仔細一看,竟是杜家使者。那老蒼頭見了家主乃道:「我那一處不尋到?早是我記著相公年年遊山,要到這裡來吃茶的。不然,這樣人山人海的所在,就是仙人也難尋著。」卿雲道:「家中有恁急事,特著你來?」蒼頭道:「不要說起。大相公才出得門,不知大娘娘因甚忽然放死起來;叫喚多時,方得甦醒。老相公吩咐:請相公速速回去。」   卿雲聽了,遂吃一驚,乃對旭霞道:「遊興正濃,聞此急信,只得回去了,怎處?」旭霞道:「遊玩本非正事,表嫂之恙要緊,還該作速回去。」卿雲道:「但因弟之事,而掃表弟之興,奈何?」旭霞道:「這個何妨?目下喜得天色尚早,不若表兄同尊價先歸,讓弟獨自暢游一回,抵暮步回。此實為兩便者。」卿雲道:「如此倒好。但是失陪莫罪。」說罷,竟自別過,慌慌忙忙的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庵。   不道是了凡乍會間竟看上了旭霞,見得卿雲去了,也竟不在心上,仍舊留這衛旭霞進去,說道:「如今請到裡面去坐,待小尼打餅來吃。」旭霞道:「初會怎好相擾?」了凡道:「不瞞相公說,那杜相公時常來吃的,只是荒山淡薄,有慢莫怪。」說罷,遂領了旭霞曲曲折折走到斗室中去,教他坐下,自己拽上了門,往廚下去了。   旭霞獨在室中,思想這尼姑古怪,在那裡走來走去的忖度。瞥見壁後另有一室,在門縫裡悄悄偷瞧,庭中紅芳爛漫。輕輕推開了門,挨身進去。這室中精雅莫比。走下庭階,見一樹海棠開得嬌媚,實為可愛。玩過一回,復入室來,又見一榻鋪設得華麗非常,羅帳金鉤,錦衾繡枕,此時驚駭無已,遂暗想道:「不信這尼姑如此受用!」又想一想道:「出家人不該用這豔麗之物。」   正遲疑間,走近桌邊細玩,真個窗明几淨,筆硯精良。見這桌上押著一片箋兒,上面寫著「賦得露滴花梢鳥夢驚」之句,又暗想道:「此更奇怪了!這樣雅致詩題,難道那尼姑也曉推敲的?只恐不是。如今我也不管,也恰好有筆硯在此,又值我詩興方濃,不免趁此題做兩首在上,少不得有著落的。」想罷即研墨潤筆,吟成二首,寫於箋上,詩曰:   露滴花梢鳥夢驚,紙窗斜月正微明。   淒淒恒憶巫山女,獨臥蕭蕭聽竹聲。   其二:   月落窗虛竹影橫,龍涎繚繞看雲生。   短檠明滅閒相照,露滴花梢鳥夢驚。   寫畢又念過一遍,仍舊押於桌上,悄悄的拽上了門,原到斗室中坐下,躊躕費想。   只見那了凡同著一個婆子,掇了茶果餅食,自己捧了一壺茶,出來同旭霞對面坐下。吃過幾杯,旭霞道:「貴庵有幾位師父?」了凡道:「還有一個師弟雲仙,便是兩個住下。」旭霞又問道:「兩位的青春幾何了?」了凡笑一笑道:「小尼今年二十四歲了,師弟止得二十歲來。」旭霞道:「可惜這樣年少,都出了家。方才說令師弟,可肯請出來一會麼?」了凡道:「今日出去了。」旭霞道:「小生緣淺,恰好不相值。」   了凡道:「是就來的。」旭霞道:「到那裡去了?」了凡道:「近日崑山有個姓鄔老爺的夫人同了素瓊小姐在小庵作寓,鎮日出去遊玩的。今早師弟同他們到花山去了。」旭霞道:「崑山那個姓鄔的鄉宦?」了凡道:「小尼一時記不起他表號。就是廣州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因水土不服,去得三個月,就死於任所的。」   旭霞道:」原來,就是鄔吉甫老先生。」了凡道:「還是相公讀書人相知廣,倒曉得他的號兒。如今他的奶奶又沒兒子,只有這素瓊小姐作伴,年年春裡要到小庵來的。」旭霞道:「敢問他的小姐幾歲了?容貌何如?曾適人否?」   了凡道:「若問那小姐的年紀,正得十七歲,尚未曾適人。若要說他的容貌,教小尼怎個形容得盡?待我慢慢的說與相公知道。那小姐真正生得眼含秋水,眉分翠羽,杏臉桃腮,柳腰藕臂。更於那柔荑十指,出袖纖纖;嬌軟金蓮兩瓣,落地穩穩無聲;且又詞賦都佳,琴棋書畫,靡一不精者,就是古時的王嬙、西子,小尼雖不曾見,諒來也不過如斯。不要說男子們見了魄散魂消,就是小尼輩見了,也覺可愛。」   旭霞道:「依師父說來,是個傾國傾城之色了。」了凡又道:「相公,這個小姐是貴人之女,聰明嬌好,也是當然的,不必去羨他。誰知他有一個侍女春桃,相貌大略與小姐不相上下,兼且從幼同小姐讀書寫字,今雖不能勾一般吟詩作賦,啟口慣要談今說古。相公,你道好不詫異,好不動人情也!」旭霞道:「世間不信有此二妙!倘他歸庵時,可能賜小生一面否?」   了凡道:「這個容易,在小尼身上,包你相見。」旭霞道:「小生若得他的芳容一睹,來日就死,也不教做虛生人世了。」了凡道:「相公小小年紀,說出色中餓鬼的話來。」旭霞道:「師父,小生還有一言熟商。他們歸來,見我是個男子,就要生疑了。」   了凡定睛一想,道:「有了!不如我與你權認了姊妹,便於相見那時好從中幫襯,盡教你眉來眼去,使那老夫人不生疑慮之心。」旭霞道:「若得如此,不要說認姊妹,就是拜師父做娘,小生也情願!」說罷,即將雙膝跪於地下。那了凡見如此光景,滿身都麻了,竟自一把抱住旭霞,親上幾個嘴。旭霞此時意思,也覺著魔的,但是心裡存著要求功名的念頭,道是替尼姑做了事,終身蹭蹬的,只得硬妝喬的推開了。   了凡乃道:「好個嫩貓兒。有葷在口邊不要吃!」遂暗想道:「待我停一回,算個妙計,今晚留他住下,不怕他不上我的鉤。難道與他歪纏了半日,白白裡放他去了,倒教我害相思不成?」   想罷,正欲復談,只聽得外面叫一聲:「師兄,奶奶、小姐回來了!」了凡答應一聲,忙叫婆子收了茶果,打掃乾淨了,抽身走到殿上,見了老夫人,乃道:「奶奶、小姐回來了。今日花山之游可暢麼?」老夫人道:「幸喜遊人稍稀,虧這雲仙師父引道,都遍遊到了。」說罷,遂問道:「師父在裡邊有恁政事?」了凡道:「今早小尼的弟子來探望,陪他在裡邊,故爾失迎了。」老夫人道:「原來如此。令弟幾歲了?」了凡道:「今年甫弱冠,是個有名的少年秀才,但境處孤貧,尚未受室。」夫人道:「我一向不曾曉得師父有這樣一個好令弟在那邊。」   雲仙聽得了,暗裡也覺好笑,乃接口道:「連小尼同住的也是。」了凡對著雲仙,把眼色一丟,雲仙便縮了口。了凡道:「待我去喚他出來見奶奶的禮。」老夫人道:「不消驚動他了。」了凡道:「豈有在這裡不出來相見的?」說罷,竟自進去。夫人道:「既如此,小姐退後些兒。」素瓊聽了母親之言,叫了春桃,同躲在遮堂後邊。   誰知,了凡領了旭霞,倒開了正門,竟從遮堂後走出來,劈面撞著了素瓊小姐,急得他沒處躲避。了凡道:「小姐不要跼促,待舍弟去見了奶奶,少不得也要作揖的。」遂引上殿去。旭霞見了老夫人,深深的作過揖,思想要親近他小姐,啟口就奉承他幾句道:「晚姪的家姐蒙奶奶護法,使彼衣食有賴,得固守清規,皆奶奶覆庇之恩。不要說家姐感激,就是晚姪,亦當效銜結。」老夫人謙遜了幾句,了凡即對旭霞道:「隨我來,一發見了小姐的禮。」   老夫人一把扯住道:「這個不消了!」了凡道:「奶奶不妨,必然要相見的。」老夫人被強不過,只得放手。那衛旭霞猶如得了赦書的,喜孜孜走到遮堂後去。見了素瓊,仔細一看,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大家偷瞧一回。旭霞撤身轉來,又與雲仙相見過。   老夫人見得在佛堂裡男女混雜,殊覺不雅,遂叫了兩尼,一同竟到裡面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外,於壁縫裡東張西望,虛空摹擬,好不寂寞!真個是:   暮地裡撞著了五百年風流孽冤,   忽然間別去了瑤池上嫋娜天仙。   卻說夫人、小姐進去,就坐在旭霞先前吃茶的所在,吃點心。不道,那小姐出去遊玩了半日,一到裡邊,急忙走入臥室去。走近桌邊,開了鏡台,整整頭面,瞥眼轉來,只見這片箋兒寫滿楷書在上。   素瓊此時嚇呆了,想道:「這詩題昨晚是我擬的,正欲推敲,因神思困倦,擱筆而睡。今早又值母親催促起身,所以不曾收拾得。不知何人敢爾大膽,闖入此室。待我細看箋上便知端的。」乃念過一遍,知是兩首絕句;後面款落「洞庭衛彩」,更覺驚疑不已。暗想道:「這詩字字清新自然,是個風流人品做的。但那人何由得竊進此室來?難道這了凡曉得我的臥榻在此,放人進來不攔阻他?真正使人莫解。且俟明日悄地細細盤問他,必有分曉。」正費解之際,只聽外面有請。把這箋兒藏好了,出去坐下。不題。   卻說那旭霞見神仙歸洞天去了,真正進退無門的難過,在殿上自忖道:「目下天色已暮,欲待歸去,又捨不得那嬋娟;住下,又恐這尼姑是誑言。如今不免在蒲團上打盹片時,死著心兒牢等那了凡出來,探其動靜,再作區處。」正是:   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功夫。   卻說那了凡同老夫人、小姐吃了點心,安置雲仙陪著,一徑走到外廂來,暗想道:「不知這書呆子可在殿上了?我算起來,這樣一個標緻男子,特地到此,不怕他不中我意。目下出去時和盤托出了,他倒要生疑起來也未可知。若先說個謊,作難他一番,看渠怎生模樣。」想著,走到殿上去,只見,旭霞在蒲團上打瞌睡,悄悄地走過去,把他當頭一拍,嚇得他直跳起來。旭霞只道有人跟在了凡後邊,原叫一聲:「姐姐來了麼?好人哩,丟我在此,等得一個不耐煩。」了凡道:「如今天色已暮,我道你去了,不想還在這裡,誰讓你等?」   旭霞聽了這句話,猶如青天裡一個霹靂,幾乎嚇死,只得上前求告道:「方才許我成其美事,怎地又變了卦了?」了凡道:「我許你眉來眼去,這就教做『成其美事』了。莫非你得隴望蜀,思想別樣勾當?若欲如此,我出家人做了這樣迷天大事,要墮阿鼻地獄的。況若被老夫人知覺了,我這條性命可是不要活的。你既要我幫襯,方才我有意於你,怎麼全然不睬,妝喬推阻?目今縱有好機會,也不干我事了。」   旭霞此時,急得滿身冷汗,四顧周遭並無一人,連忙跪下去道:「適間是得罪了,幸寬恕了我這一回。後來憑你要怎麼,當一一領命。」了凡上前扶起旭霞,道:「不要著忙,你既許了我,待我盡力設計,聽我言,目下也不該在這裡坐了,倘有人看見,諸多不便。」旭霞道:「這便怎處?不若待我藏在這佛堂廊下罷。」   了凡乃笑一笑道:「這像什麼話來?我有一間暗房在裡邊,領你進去,反鎖在內,待計成之後,放你出去行事,可不妙哉?」旭霞道:「極妙!極妙!」說罷,遂引了旭霞,轉轉曲曲走進暗室,真個反鎖他在內,自己轉身進去,暗想道:「如今是我幾上的釜中魚了。」正是:   不施芳餌下深譚,怎得金鱗上我筌?   雲雨今宵准有分,安排牙爪試良緣。   那了凡反鎖了門,自進去了。旭霞在暗室中,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在裡邊走來走去,摸著了一張榻牀,想道:「左右此時尚早,恰好睏倦得緊,不免就此榻上少睡片時。倘他算計得就,清醒白醒的去摩弄他一番。」想罷,便於榻上纛纛的一憩。   正欲覺來,只聽得門上鎖響,且跳下榻,揩揩眼睛,摸到門口。那了凡已自走進門來,低聲啞氣的說道:「事已成了,但還要略等一等。」旭霞道:「怎的還要等?」了凡道:「豈不曉得『要吃無錢酒,全靠功夫守』?」旭霞道:「敢問師父的妙計怎樣行的?」了凡道:「也是你的天緣。這小姐夜夜同老夫人睡的,今夜不知為何,老夫人叫雲仙去伴他,叫這小姐到我房裡來睡。喜得他會飲酒的,被我燙一壺酒,灌得他酩酊已入醉鄉,昏昏沉沉的卸了衣妝,沒頭沒腦的睡在被窩裡。你若去的時節,不要掀他的頭面,出來竟掀開了下半截,輕輕行事,不可驚醒了他,切須牢記。」旭霞道:「蒙師父指教,自當一一小心。」   說罷,了凡引旭霞到房門口去,將自己的臥塌指點與他記了,又吩咐道:「完事之後,一徑原到暗室中等我,還有計較,切不可久留在房中。」旭霞記了,原到暗室中等著。那了凡進房去,脫了衣服,藏過了這只小小僧鞋、吹滅了燈,沒頭沒腦的把被包好了這光頭,假睡在那邊。   卻說旭霞心驚膽戰的扶牆摸壁,走近牀前,輕輕揭開帳子,細聽一回,但聞得被窩中鼾之聲,遂信了尼姑之言,認真是醉睡在那邊。悄悄的將手去掀開了下半截被兒,把這牝戶摸一摸,滑滑潤潤的好一件寶貝,遂脫褲解衣,魂不附體的扒上牀去,輕輕鬆鬆開了兩肢。此時還自認真道是小姐,恐怕不曾經風浪的,弄痛了他覺了轉來,著實把些津唾抹了龜頭,在戶口溜了三、四次。誰知引了尼姑的淫水出來,把衛旭霞這件利物一滑滑了進去,直抵花心。一個明裡通暢,一個暗地酥麻。誰知那旭霞慾火動了這一日,上玉坡去不多時,竟自雨收雲散了。恐怕驚醒了他,輕輕的抽身下牀,穿了褲子,仍舊替他蓋好了,難割難捨的摸到暗室中去。橫臥榻上,思量這件東西的好處,更自懊恨心慌意亂,不曾捻弄他的金蓮一番。   正在那邊放心不下,誰知那尼姑打過這遭脫冒,不但不能暢其欲心,反搔動了他的癢筋。只等旭霞出來了,把這牝戶揩拭得乾淨了,連忙拿著被兒出來,鋪於榻上,叫旭霞一聲道:「作成得你可好麼?該感激我哩!你日裡說的來領教了。」旭霞道:「這樣恩德,是生死難忘的了。如今憑你要怎的,小生敢開口道個『不』字?」了凡道:「這還是有信行的人。你後來的大事都在我身上。」兩人脫了衣服,睡在榻上,你摸我弄了一回,各自動興起來,遂上陣交鋒,放膽大戰,更餘,不分勝負的睡了。   到得天曉,各自起身著衣。了凡對旭霞道:「趁早該去了。倘你表兄家來尋覓,露出馬腳來,不但我的體面不好,你後來的大事就難圖了。」旭霞道:「去便去,只是教我怎割捨這一夜恩愛?」了凡道:「停兩日可以再來得的。小姐之事,你去後待我悄悄說向他知道,觀其動靜。倘復有好機會,立時報你知道。」說罷,去輕輕的開了後門,送他出去。兩人各自戀戀不捨而別。正是:   一朵殘花雨地飄,奇謀撮賺假妝喬。   終宵雲雨陽台上,惹得淫心越發騷。   那衛旭霞被這了凡計賺,一宵連戰,魂飄膽消的去了。但不知這素瓊小姐得了衛旭霞兩首絕句,畢竟不知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之見素瓊,邂逅適願,自是了凡之力。一賺一失,只是和尚亦可,勿謂搠元寶也。

第二回 癡情種夢裡悟天緣

  金屋嬌娃,惟吟味衛郎珠玉。隨記取、萍逢識面,霎時分目。無限憂思,向誰宣讀?忽睡魔障眼逼人來,流蘇帳,鴛鴦枕,夢鼾熟。伽藍至,從頭囑。遣風流到此,恩情得續。花下訂成鸞鳳友,起來倚翠偎紅肉。正濃交鴛頸,無情棒,緊相逐。    右調寄《青玉案》   卻說那素瓊小姐,因得了箋上的兩首詩,道是來得古怪,躊躇費想,更兼日裡見了尼姑的弟子風流可愛,虛空思慕,足足裡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來喚春桃伏侍。梳洗過,遂啟匣子,取出這詩兒著實玩味,覺得詩中意思精雅,捻在手裡,不忍釋去。真個是:   有情來下種,想殺俏多嬌。   那素瓊只管把這詩兒翻來覆去的念個不住,聽得了凡說話進來,遂藏過了,不情不緒的坐於榻上。了凡走近身說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頭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瓊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時,只緣:   日移花影橫窗上,風送禽聲入耳來。   被他驚醒了,覺得復睡不著,所以起來了。」乃問道:「師父,昨日我們花山去了,可有人來遊玩麼?」了凡道:「沒有。」素瓊道:「不信沒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卻了。」了凡道:「有是有一個來的,也是我們表兄。因小尼舍弟無人作伴,是他同了來,家中有人來找尋,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無別人到此。」   素瓊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這頭門兒忘卻鎖好,恐有閒雜人闖進來,故爾動問。」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沒有人進來的,況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間半日。」素瓊道:「原來令弟坐於那門口的,自然無人進來,也不必說了。敢問令弟如今在那裡去了?他叫什麼表號?」了凡道:「叫做衛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這裡住,小尼恐不穩便,遂打發他去了。」素瓊道:「尊居在何處?」   了凡道:「住在洞庭東山。」素瓊道:「聞得洞庭山離此有幾十里之遙,只怕歸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裡表兄家住下。」素瓊道:「這便還好。但是他特來探望,本欲要敘闊情,為我們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們。」了凡道:「小姐說那裡話?舍弟怎敢怨及?他是個風流張緒,美少潘安,為人庸灑脫俗的,豈是這樣小見之人?」   素瓊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龐兒態度,便曉得人品必佳的了。聞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負了自己有才有貌,執下性兒必要親眼相中一個美貌佳人,方可締姻,故爾高低難就,蹉跎至今。」素瓊道:「這便是風流才子的氣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閨閣,那有得與他看見?若必要親自揀擇,也覺難些。」   了凡道:「我想起來,原論不得的,各自有一個緣分在內。即如小姐住在崑山,舍弟居於洞庭,兩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識荊,豈不是天作之合?這個就是緣了。今蒙小姐贊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邊想慕小姐?」素瓊聽了尼姑這一番話,想道:「他說得是,但難啟齒答應。」竟默默不復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憐香思,盡在含羞不語時。   那尼姑說了這些打動人情的話兒,見著素瓊含著芳唇,絕口不談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轉口道:「聞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來了數日,盡日在外遊玩,不曾到小園去賞鑒,此時趁奶奶熟睡在那裡,待小尼陪小姐進去,盡意游一回兒。也當春風一度。待明日歸去了,又要到來春相會矣!」素瓊道:「這個也好。但是相會也不消來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還要來做預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卻了!」說罷,素瓊喚了春桃隨著了,到後園去。   原來,那園背後就靠著萬笏天平峻嶺,素瓊出了園門,凝眸一望,真個雅致非凡。只見:   巉岩(山則)(身單),騰騰碧氣沖霄;虯於螺(蟲可),鬱鬱青陰覆地。鳥啼林裡,嚶嚶喚友;鶯囀枝頭,交交尋匹。風吹飄錦繡,水動亂文章。游蜂對對攜香去,舞蝶雙雙撲鬢來。若去摘花搖日影,偶然移日動雲根。   真個好一個圜山帶澗的園,不亞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攜了小姐的手,走到紅芳盛處去,瞥見一對鹁鳩兒在樹上打雄,忙指向素瓊道:「小姐,你看這對鳩兒在花叢中倒也作樂,真個人而不鳥如。」素瓊看了一看,覺得不雅,遂紅了臉,別轉頭兒,不去答應。那個春桃倒來湊這尼姑的趣,說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氣,這些飛鳥也覺動春心的。我道師父們遇了春裡也難過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說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瓊聽見了乃道:「小賤人,你沒些規矩說什麼!」倒是了凡見小姐發嗔起來,乃道:「他不曾說恁的,是小尼與他取笑呢!不乾春桃姐事。小姐,我們到池邊去看看金鯽魚來。」   素瓊遂輕移蓮步,走到池邊,坐於石凳上。見池中金鯽魚著實你趕我趕,送來送去。素瓊不解其意,問了凡道:「那魚兒怎的是這樣趕來趕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曉得,這是雌魚趕騷。這雌魚撒不出子,要這雄魚打雄了,就好撒子出來。」素瓊覺不雅,也不答應,又是春桃對了凡道:「若依師父說起來,你們沒有雄的打雄,肚裡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脹死了麼?」素瓊聽見了,又把春桃罵了一句:「成何體統!」又坐了片時,對了凡道:「此時奶奶想起來也,我們該進去了。」了凡隨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進去。   素瓊走到園門口,見階縫裡一堆萱草,新發嫩芽,綠得可愛,乃問了凡道:「這是什麼草?」了凡道:「是忘憂草。」又抬頭起來,見牆角一樹花開得有趣,又問道:「這是什麼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瓊道:「那兩種花草的名頭正宜出家人種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憂恨之際,看看此兩種花草,便可忘憂消恨了。」素瓊道:「只怕師父說謊。點點花草,怎消得出家人萬千憂恨來?」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瓊道:「言出無心,莫要認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說罷,一徑到裡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過,坐在那邊,見了素瓊、了凡走到面前,問道:「你們在那裡遊玩多時?」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園裡看看花兒。」老夫人道:「園裡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飯,待小尼同奶奶進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來如此。」正話間,裡面掇出朝飯來吃過,老夫人同了兩尼到園裡賞玩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經早上盤問了尼姑一番,知道兩首詩就是昨日這風流情種做的,心上頓起相思念頭;更被那了凡引入園中,見了這些紅芳爛漫,物類感人;又聽了了凡這一番挑動春心的話兒,遂進房去,取出箋來,細加玩味,覺得心火升起來,口渴難過,叫春桃拿一壺茶來吃了幾杯。   見春桃出去了,又對著這兩首詩輕輕的道:「衛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竊進此室,遺這珠玉於箋上,以至費我尋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這裡,就此海棠花下訂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詩,教我怎生樣丟這念頭?真個是害相思不淺的冤孽也!蒼天蒼天,我鄔氏素瓊若不得衛旭霞為夫,誓不別締姻盟!拼一死永辭人世,到陰司去也罷!」當時愁情如縷,幽恨如山,只得把園中即景詠一首詩,解解悶懷。遂研濃了墨,蘸飽了筆,取出紙來鋪於桌上,援筆構思,詠就七言一律。詩曰:   羨殺池魚戲水涯,悉將幽怨度韶華。   階前空睹忘憂草,樹上徒觀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懶畫,壽陽應睡髻偏斜。   依依柳線侵窗綠,係我愁腸悶轉加。   寫畢,念過一遍,藏於匣中,長吁短歎了一回,覺得神思困倦起來。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對他說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時。」春桃答應而去。素瓊掩轉了門,走到臥榻前,揭起流蘇,掀開錦帳,朦朦朧朧的睡入溫柔鄉去了。   看官們,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瓊小姐因私想欲與衛旭霞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豈知驚動了普門大士,命伽藍土地來托夢於素瓊。那伽藍走近牀去道:「素瓊、素瓊,我乃本庵伽藍神聖是也。領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囑付,當細細聽我道來。昨日相會的洞庭才子衛彩,原來與你曾訂三生石上姻緣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來,題詩挑動,應與汝私盟訂姻。豈知中途遇著了一個色中餓鬼的尼姑,冒去雲情雨意,少不得還要奏聞玉帝。今大士見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攝那衛彩的神來,同汝會晤一遭,以安雜想。」   說罷,只見衛旭霞飄飄拽拽的立在素瓊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覺神魂飛越,但別後不知更何以為情耳!」素瓊道:「我亦如此。得會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側,不便啟齒,使我柔腸似絞。今復獲把臂,以舒積衷,實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須愁煩得的,我與你必有一段天緣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異日更有相會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難得小姐獨自在此,兩人的心曲當趁早罄盡。倘有人來,小生就要去了。」   素瓊道:「聞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締姻親者。」旭霞道:「正是。」素瓊道:「我想起來,今日與你相親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緣的,諒難如此。欲與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締百年之好,未審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實不敢啟齒。今既蒙小姐有憐香之意,小生難道反無惜玉之情?」說罷,兩人走下階去,在花前深深對拜,各自立誓過,走進室來。素瓊道:「目下雖訂姻盟,更不知何日歡會!」旭霞道:「小姐若肯預賜交頸,小生亦何樂而不為?」兩人遂於繡榻上去歡合起來。   素瓊夢中正處得意之際,恰好春桃推開了門,走近榻來,看見小姐夢中喜笑,口裡咿咿咽咽,似有魘的意思。春桃忙叫一聲,掀開被兒去推醒他。只見素瓊口中連連叫道「旭霞」。春桃見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這丫頭在家裡,叫他做什麼?我是春桃,不要認差了。」素瓊心神恍惚的把眼拭開,下牀來著了鳳鞋,見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場大夢也。」遂走到桌邊,推開了窗兒一看,但見碧天如洗,落紅滿徑,暗裡感歎道:「好夢難成!正處歡情浹洽之際,卻被春桃這厭品喚醒了。」正是:   無端耳畔聲聲喚,一枕鴛鴦夢不完。   想罷,乃轉身問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時節,怎生模樣?」春桃道:「說起來連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與家裡碧霞這丫頭在夢裡有恁好處,覺轉來連連叫他。」素瓊道:「這樁事情,你不要說與奶奶得知,我歸去時重重賞你。」春桃道:「說也不好說,賞也不要賞。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過失來,求小姐不要打罵就夠了。」說罷,春桃自出去了。素瓊獨坐室中,想著夢中情事。不題。   卻說老夫人到園中去,盡意遊玩了一回,進來看見素瓊懶垂垂的坐在那邊,問了幾句。吃過點心,又同到佛堂裡去,坐談片晌。倏焉日沒咸池,星輝河漢,大家進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來,卷了鋪蓋,發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歸,四、五個人一齊登舟,望崑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遊春歸去恨無邊,何日重來續夢緣。   果是三生曾有訂,伽藍囑語應非愆。   不知那素瓊小姐這樣思想衛旭霞,到家時作何狀貌;更不知那衛旭霞何日到尼庵來問信,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正已在園中做夢,到房中來反是醒時事了。莫認錯。   迷離曲折。「草橋驚夢」、「牡丹尋夢」之後,得此而三。

第三回 衛旭霞訪舊得新歡

  獨坐悄燈前,摹擬嬋娟。匣中簡得薛濤箋,寫取沉魚落雁,貌如並香肩。剝啄詢優禪,十月意傳,前緣不識新歡。一夜鳳鸞顛倒樂,分袂情牽。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門來,到了卿雲家裡。卿雲出來盤問宿於何處,夜裡情由。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幾句;是日因卿雲妻病未痊,在家賽神眼藥,勉強住下幫襯了一日;到得夜來,獨坐空齋,想著庵中這兩度風流,更信了尼姑誑騙,認真初次偷情實是素瓊小姐,乃思想道:「這兩番雲雨,真個喜自天降,雖尚未入蔗境,被他空腹促回,苦不可言。如今值此更靜無人之際,對著這盞孤燈,要去睡,只恐又難入夢;待坐在此,又當不得這樣淒涼景況,不免虛空摹擬他一番,以消長夜寂寞。」   想罷,乃歎口氣道:「素瓊小姐,我衛旭霞不知有何緣分,到此得睹芳容,近香肌。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捨?若是我會丹青的,就想你的儀容出來描於扇上,時刻親近呼叫一番,也可療饑充渴。為今之計,描畫既是不能,難道不記他芳姿一、二,以存後日物色追想玩味?」想畢,乃道:「有理!」遂在卿雲案頭翻了一回,揀出一卷紙來,仔細看時,恰好都是薛濤箋兒,取一張來攤於桌上,挑明了燈,援筆沉吟,寫一個題頭於箋首云:   三月上已,洞庭衛彩,游支硎山,駐足尼庵,萍逢崑山美姝鄔氏素瓊。因別後思慕之切,渴欲再見,故摹寫芳容,以留後日物色。   態若行雲,姿同玉立。纖腰嫋娜,弱體輕盈。朱唇緩啟,堪同解語嬌花;美目漫揚,渾似寒思秋水。雙眉翠分柳葉,不經張敞描來;兩頰紅暈桃花,宛似楊妃睡醒。香肩斜倚,欄於外、影上雲中驚雁落;玉臂輕舒,池沼裡、光搖波面駭魚沉。綽約嫦娥,避出廣寒;娉婷仙子,謫下瑤池。舌尖未啟,香氣遠飄,馥鬱幾同噴蘭麝;凌波初動,苔痕印跡,依稀恰似貼金蓮。贈人以心而不贈人以物,將行無雜佩之遺;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臨去有秋波之轉。實女中之傾國而閫內之淑媛也。   寫畢,朗誦一遍,不覺神魂飄蕩,癡態迷離,遂手舞足蹈的道:「那素瓊小姐被我寫他的花容月貌出來,真個是仙姿國色也。玩味時,宛如立在月前,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妝台左右也。」如此者想了一回,把箋折好,係於汗巾頭上。   此時想到癡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又歎道:「我衛旭霞若不得素瓊小姐為妻,縱生於人世也是枉然的了,必要千方百計的去圖。或者是我的姻緣,故爾尼姑賺得成此計,被我破瓜。不然,這個事體就有通天手段,怎做得這樣事來?況前日那尼許我,倘復有好音來時,報你知道。或者他貪著自己也有甜頭,為我說向他知道,更有可會之期,亦未可知。不免作一妄想,明日再到他庵裡探問一番,好歹也釋了心上的憂愁。」正想間,忽聽得譙樓鼓已三敲,只得脫衣睡了。   挨到天明,起身梳洗,吃過朝飯,謝別了母舅、表兄,竟出了閶門,三腳兩步的走至支硎山下,也竟無心去探望景處,慌慌忙忙的軋出人叢,走到尼庵門首。只見:   雙扉緊閉鬆陰裡,孤犬橫眠竹蔭邊。   旭霞見得庵門深扃,闃寂無人,此時心裡頓起驚疑,乃道:「前日來的時節,門兒洞開的,今日為何牢扃在此?莫非他們通陪著夫人、小姐出去遊玩了?」又想一想道:「今日若會他不著,消息從那裡去詢問?如今也不要遲疑得,且扣他一下,就曉得在也不在。」想罷,四顧一望,恰好無人行走,輕輕的扣了幾下,側耳細聽,絕無人聲答應;乃坐於石上一回,立起身來又扣了三下。   原來,這些尼姑院裡扣門,若亂敲時,縱你敲得臂疼,只是不答應的。豈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著他們的暗號,裡面聽見了剝啄聲,遂叫香火婆子起來啟了門,見得是旭霞,乃道:「原來,就是前日來的小相公,請裡面去。」旭霞見了這婆子,啟口遂問道:「大師父可在麼?」婆子道:「出去了。有二師父在庵。相公請坐,待我去叫他出來。」那婆子進去不多時,雲仙走出來道:   「圓關寂靜深深扃,何處遊人扣入來?」   雲仙見了旭霞,打個問訊道:「原來是師兄認下的弟子。衛相公,今日什麼風兒又吹得你轉來?」旭霞道:「仙姑休得取笑。小生特拗路進來,謝別兩位一聲,要渡湖歸去了。」雲仙道:「除非師兄有好處加於相公身上,小尼並不曾敬順些兒,何須並言謝乎?」旭霞道:「在貴庵叨擾,總是一般的了。」雲仙道:「惶愧!惶愧!」旭霞乃問道:「令師兄何處去了!」雲仙想一想道:「小尼去拿茶來吃了對相公講說罷。」   說罷,轉身進去,暗地思忖道:「我想前日他來的時節,恰好我到花山去了。他與師兄坐在裡邊不知做了什麼勾當。遂認他為胞弟,以誑那老夫人,騙這小姐與他相見。諒必是上了手,故爾如此肝膽相照。不然,素無相識的,為何叫他弟子起來?那一日,我幾乎破了他的網,又是師兄眼色丟得快,才解其意,縮了口。不想他今日又來,恰好我在庵中,師兄他出。或者是天公不偏,遣他來與我們兩個互相作樂,亦未可知。這裡且再說師兄遠出不歸,他與我又不甚浹洽,倘或竟自去了,真個是『天與不取』!況且世間的男子雖多,諒難得似他這樣風流俊雅,豈可當面錯過?如今出去,只說他在近側,就回來的,淹他住下牢等,到夜來,促他上擠,亦一美策也。但是可惜我年二十,雖然出家,身尚未破,何可以一時慾念之萌而喪終身之行?論起來只是不可。」   又想一想道:「呸!我的出家,原為父母將身錯許蠢子,怨命立志,投入空門。真個什麼『身具佛骨,心種佛心』,必要修徹上西天的,對著這樣俊俏郎君,白白裡放他過去。我如今暫學那陳妙常的故事一遭再處。」主意定了,遂拿了茶,走到外面,遞與旭霞。   旭霞接了道:「仙姑緣何進去多時?」雲仙道:「茶爐上火已息了,小尼自去動起火來,故爾遲了些,失陪莫罪。」旭霞道:「原來為小生在此,仙姑特地動起火來,是小生累仙姑了。」說罷,吃了茶,乃問道:「令師兄真個那裡去了?」雲仙道:「在近側,就回來的。相公要會他,請到裡面去坐。略等一等,待我原去閉了門進來奉陪。」   旭霞聽了,一徑走到斗室中去坐下,定睛細看,只見,海棠花這間房裡洞開在此。移步進去,仔細一看,乃驚訝道:「前日這些豔麗鋪設怎的都不見了?止剩得張空榻,一樹開殘的海棠。我想起來,與題詩的時節止隔得三日,緣何凋落至此?這也古怪。只待雲仙進來,細細問他,必有分曉。更不知我在此題這兩首詩落於何人之手?亦必要詢出根由。才釋我心中猶豫。」看了一回,又暗想道:「這個雲仙我前日倉促相會,未曾細看其丰姿;目下看起來,倒比了凡俏麗幾倍。雙眉固結,玉峰未聳,像個不曾破體的優尼。待他來時,調戲他一番,觀其動靜。若引得他動心,趁這了凡不在,左右我前日已破過戒的了,也收他在部下,旭霞的風流案中,又增一名絕色也!」   正在那裡自言自語,雲仙換了素服淡妝,妖妖嬈嬈的走來道:「衛相公在此凝睛細想些什麼?」旭霞道:「不想恁的。見這間壁裡有海棠花謝得零零落落,暗地感傷他。」雲仙道:「相公真個是癡男子!有了這棵樹,自然要開花的;開了花,難道教他不要謝的?可曉得『花無百日紅』,感傷他則甚?」旭霞道:「仙姑,你有所不知。豈不聞『人身小天地,盛衰與花木同』的?古人道得兩句極切:   紅顏始麗,早隨桃李嫁東風;   白面未衰,莫墮桑榆嗟暮景。   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質,皆天所賦,與樹木一體的。設使男子生就一個潘安的美貌,自然該尋一個佳人作配;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態度,亦須要揀一個才子成雙,大家榮豔一番。猶這棵海棠花,品貴色嬌,遇了春裡,開出這樣錦繡來,搖搖擺擺幾日,也當春光一度。即係人生年少時,貌也嬌好,性也風流;到得老來,性子也頹了,容貌也枯了,何異花之凋謝?這時節要榮華,非其時矣!怎不教人觸景傷情?不是小生冒瀆仙姑,說可惜你這樣青年美貌,就轉幾百世人身,也難得生就這樣十全的形體,將來削落了這一頭青絲細發,放大這兩瓣金蓮,頸裡掛了一串縛性子的數珠,手中捻著一個冷肚腸的木魚,對著這些泥塑木雕、有影無形的佛像,終日念這幾卷騙施主的經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木魚敲夜月,朝朝鐵馬響晨風,好不淒楚,好不傷情!諒要榮華的時節,今生莫要去想他,竟與這不開花的朽木一般了。」   雲仙被這旭霞一說,心裡惻然悽慘起來,不覺也長歎一聲。旭霞道:「仙姑這一聲歎息,也道是小生講得明白,不無所感耶?」雲仙道:「小尼心裡一向便是這樣懵懂過了。今日聽相公講得透徹,一來為自己陷入空門無超生處;二來記著前日那個素瓊小姐住於此房中,終日對著這海棠花兒長吁短歎,想必也是那個緣故。小尼蠢然一物,不會其意,故發此歎。」   旭霞聽得說「素瓊」二字,心裡想道:「我正要問及,並這兩首詩的下落,不想倒自他說起。我如今不免乘機問去,倒也覺得不著相。」乃道:「今日這小姐在何處去遊玩了?」雲仙道;「昨朝已回去了。」旭霞聽得「回去」二字,忽然呆了半晌的道:「原來這小姐已歸去矣!方才仙姑說他下榻在此間的麼?」雲仙道:」正是。」   旭霞道:「這棵海棠花被他賞得彀了。」雲仙道:「相公,你前日雖則相見,尚未識其內才,是聰明得緊的呢!出去遊玩了歸來,靜坐在此,手不釋卷的看書,倘看到有興之際,遂尋箋潤筆,做首詩兒,畫幅畫兒,悅性陶情。即如小尼前日見他擬一個詩題,寫於箋上,真個十分雅致。」旭霞道:「怎見得呢?仙姑如今可記得否?」雲仙道:「些小事情,不記得還好?」乃念道是「露滴花梢鳥夢驚」。   旭霞遂吃了一驚,乃道:「實是清雅莫比。」又問道:「仙姑見了詩題之後,曾賞鑒他這首詩麼?」雲仙道:「這倒不在意,未曾請教他。」旭霞乃暗想道:「我說這些豔麗鋪設,自然不是尼姑用的,卻原來是這個緣故。但我那兩首詩是匆忙立就的,或有不妥處,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只恐他見時被他嘲笑怎處?」   正定睛凝神之際,雲仙會其意思,有慕小姐之情,故意問他道:「相公又想什麼來?」旭霞道:「在這裡想那話題,恨不能睹其佳作,識其才情!」雲仙道:「相公要識他的才情倒也不難,前日他詠一首玉蘭詩送與小尼,見今貼在房裡,相公不妨進去細看一回,便可知了。」旭霞道:「仙姑的綠房紫舍,小生焉敢輕造?」雲仙道:「只恐室陋,不堪佳士所臨。倘肯一顧,必然蓬蓽生輝。」說罷,旭霞遂跟了雲仙,喜孜孜的步進房去。   雲仙乃隨手掩上了門,走到壁邊,指著箋兒道:「這就是了。」旭霞仔細著眼,竟是一手絕細鍾、王妙楷。前面寫著題目,後面落款是「崑山素瓊題並書」,曰:   坐選奇葩細細看,高枝十尺玉為攢。   壓簷花密遙先見,小徑香多色未殘。   試餅何郎欺白粉,淡妝虢國怯風寒。   只愁霪雨來相妒,故惜冰姿常依闌。   念畢,乃贊歎不已道:「這樣風藻天葩,真錦心繡口也。」贊過記熟了,乃道:「小生若得與你做了一處,明窗淨幾之下,詩詞唱和,你我二人不亞於蓬萊閬苑之仙也!如今便在此想,只怕今生連這會晤也不能彀了。」雲仙道:「相公要會他,真個是水中撈月、火裡求泉的難!若肯請我,包你再撮合來相會。」旭霞道:「敢問仙姑,有何妙計撮合得來?」雲仙道:「你不要管,請了我對你說。」旭霞道:「此時要請,身邊又不曾帶得杖頭錢。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轉一轉限,說明白了,容日盛些請你罷」   旭霞就向雲仙作揖下去。雲仙用力一把抱住了,將自己的面孔貼於旭霞面上。誰知那旭霞此時手段已猾,竟自捧了雲仙的嘴親了幾個。此時雲仙慾火勃然,不知不覺的將個舌頭送放旭霞口中,旭霞遂吮咂了一回。雲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莖,竟是翹然堅舉。旭霞亦插手去摸那雲仙牝戶,亦是翕然頻動。兩人俱脫了衣服上牀去,將要交鋒,旭霞記起雲仙所言:『了凡不久就回。』恐他來撞見了,乃問道:「倘你師兄歸來見了怎麼處?」雲仙道:「不妨。方才是耍你,實是同了老夫人到崑山去了,還要住數日的,你是放心。」旭霞依了雲仙,遂不驚不怕地趴上身去,入溫柔鄉里。有闋《西江月》詞為證,俯見他:   兩乳嫩如軟玉,雙眸黑漆撩人。丁香檀口絳桃唇,膚滑猶同酥潤。白璧無瑕牝戶,內含杏蕊花心。堅槍利戟整行軍,上下欲心皆盛。   旭霞見了雲仙粉白身軀,猶似餓虎撲羊,恨不得連皮帶骨做一口兒吞下肚。又認錯是做尼姑的自然破過體的,把他兩腳聳起,望裡面一攻進去。不上寸餘,雲仙直跳起來道:「好好裡呢!斯文人何可如此粗鹵!你不要認差了,我還似黃花閨女的器具,怎受得你恁般衝突?」旭霞聽了乃道:「小生凡夫肉眼,一時不識,唐突了仙姑,不要著惱,以後待小生緩緩行事,奉承你一番,以蓋前愆罷了。」雲仙道:「那個惱你?但今番斯文些兒,漸入佳境,大家有趣。」   旭霞聽了吩咐,遂萌惜玉之心,慢慢的、輕輕的進退抽提。約有半個時辰,見這雲仙兩頰微紅,雙眸漸閉,口鼻氣粗,牝戶漸漸促湊何上來,道是他已入妙境,似有要丟之意,放大了膽,以手拍開雙股,緊緊的抵住了花心,用盡平生之力的抵了百來抵。雲仙口裡咿咿啞啞的道:「怎的要死起來?」旭霞此時,被這雲仙的騷態也括動了自己的狂興,索性頂住了,一個抽,一個送,准准又是百來上下。丟的丟、泄的泄了,兩人攪做一團,滾了一回,漸覺甦醒轉來。   旭霞伏於雲仙身上,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喘息了一口,大家起來,穿上了衣服。旭霞道:「如今把這樣好東西與你開了葷,也當得情了。小姐的會期賜教了罷。」雲仙道:「左右師兄不在,今夜要你住在這裡,做個通宵之樂,方對你說。」旭霞道:「只怕你哄我。」雲仙道:「那個哄你!」旭霞乃暗想道:「今我此來,要會了凡,不過是為探素瓊的消息。了凡又不在此,雲仙又肯與我傳消遞息,我亦何可執拗?況且歸去又是晚了,樂得宿於此間,享一夜之歡娛,有何樂而不為哉?」乃對雲仙道:「蒙仙姑留宿,謹依命了。」   雲仙道:「你既肯住,我對你說了罷。不是什麼設計撮合。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五十壽誕,前者叮囑師兄,此時准同小姐到庵來拜懺還壽主。你到這時,無意闖來,就可會了。」旭霞道:「承仙姑傳此好音,小生三生之幸了!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六個月,怎好教人歸去餓眼望將穿也!」雲仙道:「你不要輕覷了。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深藏閨閣,任你有想慕之思,那得影兒與你看見?如今這小姐,虧殺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又是師兄與你乍會,不知有什麼前世不了之緣,認做胞弟,他不提防得與你覯面,近身作揖,眉來眼去。若是別家的,師兄倘又不認,只好做個夢兒想想。」旭霞道:「小生實是曉得這個緣故的,所以時刻感激兩位仙姑。」說罷,雲仙同了旭霞,走到庭中一看,你道好不咤異,兩人扭捏了這一回,竟是月上桑榆的時候了。   雲仙出去,檢點些夜膳來吃過,徑來打發那婆子睡了。閉好了門,走進房去,倒替旭霞脫了衣服,自己也脫得赤條條的,勾住了旭霞的頸,立於銀蠟之下,你看我,我看你,恰像似一塊粉做成的,十分有趣。此時兩個親嘴摸奶了一回,不覺淫興大發起來,遂上牀去。這番雲雨,真個你貪我愛,顛鸞倒鳳,比日裡大不相同了。弄到體倦,各自睡睡再動,實實裡做了個通宵之樂。   睡不多時,只聽得鵲噪枝頭,日穿窗隙。雲仙吃一驚道:「不好了,衛生快起來。」旭霞在夢裡聽得聲「不好了」,只道有人來捉破綻,嚇得牙齒捉對,連忙去摸衣服來穿,顛顛倒倒,手忙腳亂的,衣穿不上身。雲仙見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張,這裡是沒人來的。」旭霞此時才得凝神定志。雲仙道:「今日要歸去的,起身得遲了怎處?」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飯吃了,趕到木瀆乘船,諒也正妙。」   雲仙即忙到廚下去,安排停當,搬到房中,閉上了門兒。待旭霞吃過,然後約定再會之期。一徑送他出門,此時兩人恰似長亭送別,難割難捨的分袂去了。   一宵雲雨兩情投,分袂淒淒在西樓。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並才子

  春寂寞,芳園綠暗紅零落。紅零落,佳人成對,平添憎惡。倚闌想起情離索,菱花照寫雙真樂。雙真樂,不禁揮灑,俏龐成卻。    右調寄《憶秦娥》   卻說那老夫人與女兒素瓊,在支硎挈了了凡歸來,住下又將旬餘。這一回,了凡要歸,老夫人檢點些盤費,兼之要念受生經的勞金、香炷之資,一並送與他。了凡欣然收了,謝別而歸。正是:   若無慈悲,餓殺此輩。   得了經錢,也當懺悔。   不題。   卻說素瓊小姐自那日見了衛旭霞,得了這兩首詩,更兼這場癡夢,歸將半月,鎮日悶悶昏昏,茶飯都無心緒去吃。至於那些琴棋書畫、刺繡挑花的事,都閣過一邊。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後園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氣了,見得紅芳零落,鋿綠陰陰;池面鴛鴦交頸,枝頭杜宇空啼,愈覺心思撩亂,沒情沒緒的坐於太湖石邊,睹著游蜂作對,舞蝶成雙,來去薔薇架上,連連的歎口氣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   春桃見了素瓊歎氣,乃道:「小姐今日到園中來,本是要賞玩取樂,為著恁的連連歎氣,道此兩句,生出許多愁容憂思來?」素瓊道:「你這丫頭,怎曉得我的心上事情?一來為老爺沒得早了,又無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歲了,漸入桑榆暮景;單靠著我閨中柔質,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體漸漸促迫攏來,又沒個親房長進的姪兒主張。便是一個外祖吉家,又住於蘇州,路途遙遠,不便照管朝夕。當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著惱?」   春桃道:「我的小姐,為恁般心事愁煩若是?為著家中之事,少不得還有奶奶撐持,未必要輪著你來擔憂,也還略可緩些。至於老爺乏嗣,事已如此,今間愁他也無益了。後日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時家事有人撐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預為憂慮?倘愁些什麼病來,不惟不能替奶奶分憂,反增他一場煩惱。我道小姐還該保重自己的身軀、慰悅奶奶的心情為上。」   素瓊道:「這丫頭倒也說得伶俐。但你說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我想世間所易者金銀幣帛,所難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於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時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擇才子成雙,豈不難哉?」   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們前日在支硎山尼庵裡,會著那個了凡的弟子衛生,我看他起來,倒像一個風流才子。生得眉分八彩,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態側瘦腰沈約。天既賦他恁樣一個俊俏身材,難道不成就他聰明伶俐之姿?我想起來,前日那尼姑與奶奶說他年紀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進過學的了。這樣人材,後日必然要發達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與小姐作配,倒是一對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話兒差也不差?」   素瓊聽了春桃這一番開心花的話兒。竟與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雙識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賤人,沒頭沒緒的說些什麼來?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聽見了,你討一頓好打!」春桃見小姐假作嗔怒,也會意了,隨轉口道:「小姐到園中玩耍長久了,恐奶奶在裡邊冷靜,進去了罷。」   素瓊立起身來,輕移蓮步,走進廳堂,轉入老夫人房裡;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驚動他,遂到自己繡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見得小姐進來,即捧一壺香茗擺在桌上,道一聲:「小姐,園中賞玩多時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兒。」說罷,自進去了。素瓊乃吃了幾杯,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在那裡細想旭霞這兩首詩與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風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際,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驌子絨線過來,做灑線消閒,可好麼?」   素瓊道:「灑線今日不耐煩做。你曉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動筆,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揀一把上號泥金扇來,再找我淨好硯子配勻了顏色,待我溫溫筆路,消遣消遣。」春桃聽了吩咐,即尋匙鑰啟匣,取了金扇,把顏色調勻了,硯子淨好了,擺於桌上;更去撥醒了獸爐中宿火,添上些龍涎速香,乃道:「小姐吩咐都已停當了,請坐了思想動筆。」   紊瓊遂走到桌邊,坐於椅上,躊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衛旭霞,真個是虛空的單相思也。倘若我在這裡玩味他的詩章,想慕他的儀容;他在那邊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閨女,雖然一面難於希冀,或竟付之東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我如今不免將他的容貌細細摹擬出來,畫於扇上;再把菱花鏡照寫自己的芳容,這般朝夕親近,豈不還勝似無根蒂的胡思亂想。」想罷,欲要動筆,又怕春桃這丫頭窺看出來,乃對春桃道:「奶奶此時不識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來。」春桃答應而去。   素瓊見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潤筆,閉著雙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筆,只聽得簷頭群鳥亂叫,素瓊乃道:「端的這鴉兒古怪得緊!難道畫了他,有什麼口舌是非在裡邊?」又想一想道:「古語有云:『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如今不要信這些陰陽,且待畫去,再作區處。」想畢,遂下筆畫出一個衛旭霞,點這雙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雙眉,腔就何郎粉面,寫成沈約腰肢,頭上畫一頂軟翅紗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腳下加一雙粉底靴,描成一個飄飄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樣。   素瓊閣筆,細看一番,立起身來,喜不自勝的贊道:「我想那衛旭霞不過是尼庵半面,卻怎生描得這樣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態度?這也奇怪。就是古時的顧虎頭傳神寫照,對面坐下落筆,也不能勾如此妙絕。」乃啟菱花寶鏡,又勾好了顏色,對鏡坐下,細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筆點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臉,只聽得外廂老夫人與春桃說話進來。   素瓊慌忙藏過了扇兒,掩了鏡台,把一張雲母箋攤於桌上。那老夫人走進房來道:「我兒在這裡做什麼女工?」素瓊尚未答言,老夫人見得桌上擺設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覺有些不悅,且又是嬌養女兒,不好去責罰他,乃道:「我兒,你年紀長成了,還該攻些刺繡挑花,這便是女子分內的事。那些丹青詞賦,是文人韻士之學,也不必去精他。」素瓊道:「母親之言,豈敢有違?因女兒兩日覺得身子有些不快,懶於挑繡。偶見這幅紙白得可愛,欲以此畫一幅大士像來供養。」夫人道:」畫大士像也是你的發心,是該畫的。至於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閒花,切記不可去畫他。」說罷,遂道:「既如此,你自畫去,我到外廂去也。」   素瓊送了老夫人出房,轉身進來,要復將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這春桃在側,難於動手,左思右想的要打發他出去。誰知那春桃也在那裡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於桌上,見奶奶來,把這扇子藏過,將那紙來掩飾;不知為著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獨坐在此,癡心妄想,動了春心,難於擺佈,畢竟是畫些春宮架子作樂消閒,故爾見老夫人進來藏過了。我今且悄悄問他一聲,看他的言語,自然曉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這柄扇子,可是畫完了?今又要圖大士像麼?」   素瓊道:「扇子還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畫了。」春桃道:「卻原來如此。方才我出去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瓊道是春桃譏誚他,乃又發怒道:「小賤人,誰個由你管!如今你還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壺茶來與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瓊見春桃出去後,乃道:「這丫頭,倒也古怪,只管來查問我的扇子。我若與他看了,他又是認得衛生的,被他看在眼裡,這伙丫頭們的口兒,是沒遮攔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說出來,播揚到外面去,那時我的聲名是一塊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瞞過他,實是有理得緊。」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想罷,仍舊拿這扇兒攤於桌上,復去啟了寶鏡,對著細看一回,遂研脂勻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臉,點就絳唇。理清烏雲寶髻,畫一個窈窕身軀,增上兩隻鳳頭弓鞋。畫完,復細看一番,不住的歎道:「我謂世間的佳人才子,欲要親近,如隔霄壤之難。依此時看起來,頃刻之間,相聚扇頭。雖雲鏡花水月,也是曠古奇逢之事,豈不快哉!但如今補什麼景在上邊?」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覺得紅芳撩亂,綠柳飄揚,蜂狂蝶鬧,語燕歌鶯,比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幾倍。」   想罷,正欲下筆,忽然閣住,乃又想道:「雖雲春景佳致,然必著落一處所在,方無破綻,我思今日描那衛生的俊雅儀容,原係在支硎尼庵,會面之後想慕他,故有此舉。若畫了別處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這尼庵前後一派青山碧澗、曲徑圓關補上,倒也覺得雅致清幽。我與衛生立於丘壑之中,飄然欲仙,豈不美哉!」捻管揮毫,竟畫成一扇天正春曉圖。山麓就畫一帶花木,叢叢深處,藏一所尼庵;裡面點綴了曲欄石坡,圍住兩人在內,原添上一枝嬌嬌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牆,宛如相會衛生的景界。完了,將來捻於手中,走來走去的暗想摹擬。   忽然想入化境,將衛旭霞的臉兒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兩嗅,乃道:「衛生,衛生,怎得你活動一活動,走下扇來,和你並香肩偎紅倚翠,消遣一番,勝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費了多少心思,畫就你的風流態度並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題一首來落款。」想罷,遂吟成七言一絕: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來種玉,藍橋有路自能通。   吟畢,寫於扇上,後面落款「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又打上兩個印章,更自出神細玩,呼叫一番。藏過匣中,復取出衛生「露滴花梢鳥夢驚」之作。正在那裡玩味,忽見春桃進來,又把詩箋藏過。   看官們,你道春桃出去烹茶,為何去得恁般長久?這丫頭也是乖巧的,見那素瓊打發他出去的時節,似有欲速之狀,就解其意,道是畢竟要畫些看不得的畫兒,省得進來又驚他停筆取厭,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喚去,吩咐了一番說話,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壺茶,走進房來。   那時,素瓊藏過了詩箋,見春桃立在面前,對他道:「春桃,你緣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濕;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說話,故爾來遲了。」說罷,春桃遂篩一杯遞與小姐。等得那素瓊接來吃了,乃問道:「春桃,方才奶奶呼你吩咐什麼話?」春桃道:「奶奶說,十月十五日,五十壽誕拜懺還受生,要畫幾幅吊掛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閒,預先畫就了。」素瓊道:「原來為此,待我改日持齋熏沐了就畫。」   說罷,素瓊知道要他同去還受生的法事,不由想道:「若是去的時節,再能見那衛生一面,今日畫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對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邊去閒話片時,吃了夜膳進來。」那春桃跟了素瓊,步出了繡房,到外廂去。但不知這廂旭霞又在洞庭作何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為尤難得矣。曲曲折折,纏綿情緒,為之摹寫得趣。

第五回 太白星指點遇仙丹

  特遣長庚下九天,悉將帝命囑牀前。人間萬惡淫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輕爵祿,播姻緣,雨花台畔去尋仙。紫陽隱語傳丹藥,偏恨藏機不顯言。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那衛旭霞自與雲仙會這一番,見過素瓊這首玉蘭詩,又得了小春月會佳人之期,渡湖歸家之後,只有個家僮山鷓兒形影相隨,鎮日廢寢忘餐的思想,幾乎害起病來,喪了這條風流俊俏的命兒。   忽一日,於香雪亭中叫山鷓兒烹茶,閒坐想起了自己形單影只之況,乃長歎道:「我思天賦人以七尺之軀,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榮華富貴的,也有處貧窮孤苦的,故不平若此!即如我衛彩這樣一個人材,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僕,簞餐瓢飲,虛度年華,好不傷感人也!更有兩件吃緊的事情,牽掛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未審何時得遂求凰之願,兆夢熊羆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勾選中青錢,腰金衣紫,上得封報父母,下得榮蔭妻子。」   想罷,復又自解道:「我如今這兩件事,雖人生必不可無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這樣一個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顯達成名,真個是磨杵作針之難。那有識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貴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論,難道終身無佳人作配了?又難道老於這腐儒了?我且不免學那董仲舒,不窺園奮志一番。今科入試,倘得僥倖一捷,不怕沒有玉人作匹。那時或者去圖這素瓊小姐,有成就之機,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   乃對山鷓兒道:「有茶取過來吃。」鷓兒道:「茶已烹熟多時了,見相公在那裡自言自語的思想,不敢來驚動,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兒,待我再去烹來吃罷。」   旭霞將來吃了,乃道:「鷓兒,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麼來?」鷓兒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閒著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別樣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蘇州去遊玩,看上了人家燒香女子,眉來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難道我為著這樣沒正經,也值得去費神思?是為著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後日去應試,得一舉成名,不枉老爺昔日望我之意。」鷓兒道:「原來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這樣喜歡閒遊,讀幾年書,做了個官兒,不但耀祖榮宗,連這小奴也興頭興頭。」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書了。你去拂拭好了書案,安排些夜膳來吃。」鷓兒答應而去。   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遺照來玩味過,又口誦他的玉蘭詩一遍,贊歎不住道:「素瓊小姐,我這裡時刻想慕你的閉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這兩首詩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為念。我如今礪志書詩,磨穿鐵硯,倘能功成名就了,圖得你為妻,衛彩生平之願足矣!」正想間,鷓兒進來道:「相公吩咐,書房已經掃乾淨了,請吃過夜飯去看書。」   旭霞進去吃了,便走到書房中去,點青燈,埋頭芸案,懸樑刺股的吟誦書史,直坐到山雞初唱,覺得身子困倦,和衣而臥在牀,才朦朧的睡去,竟做出一個夢來。   看官們,你道衛旭霞做的是甚麼夢兒?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點戒諭他而來。那金星的妝束,道他怎生打扮?有一闋《西江月》詞為證,但見他:   頭戴東坡巾樣,身穿白色鑲袍。黃絲縧係枉風飄,粉底兒靴踹著。雪鬢花鬚銀面,素鬃拂麈頻搖。鳩笻連擊囑嘵嘵,點破迷途免學。   那太白金星搖搖擺擺的走到旭霞牀前,囑咐道:「衛彩,細細聽我道來。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來戒諭你一番,更要指點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兒,因與人間記功書過差了,謫貶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該去淫那兩個尼姑,擾亂清規。伽藍奏疏,上帝見之髮指。顛播你姻緣,降你爵祿,後來只好發個科甲,做個平常官兒了。你的姻緣當在百里之內,三九之年,自然圓聚,但還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台去,求一遊仙,他自然發付你來。切須牢記!我自去也。」囑罷,竟自去了。   卻說那旭霞夢中,被這太白金星囑咐了這一番,朦朦朧朧的醒轉來,見得燈又滅了,鷓兒又熟睡在那邊,只得立起身來。走到窗前,仔細看時,且喜月尚未落簷頭,還有微光,遂臨窗坐下,暗想道:「這個夢兒來得古怪,怎的上蒼遣這太白長庚來托夢,說我原是天上謫星,又是有封侯之分的,為著淫了尼姑,顛播姻緣,降減爵祿。我想起來,淫了尼姑尚然罪透天門,難道破了素瓊小姐的身,是一個黃花閨女,玉帝反不責罰,金星倒不說起?我道此夜畢竟是那了凡有些蹺蹊在內。莫非算個金蟬脫殼之計來哄我?如今總之不要去細推詳了。古語有云:『萬惡淫為首』。這樣事體原不是要巴出身的人做的。」   乃歎口氣道:「也是命該如此。那日同了杜卿雲一齊回去了,是一樁好事。不知為什麼獨留在庵,被他勾入迷魂陣裡,失於操持,害了終身。目今喜得還有一半好處在後邊。原許有科甲之分,又指點我姻緣在百里之內;但是有什麼『一番周折』,教我去尋遊仙指示。我想起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待天明了,須索悄悄的走一遭,或者果然有遇,也不可知。」   正想間,只聽得雞聲三唱,宿鳥喧林,月落簷頭,東方開曙,漸漸的天明了,乃叫鷓兒一聲:「起來。」鷓兒在夢裡,聽得呼喚,慌忙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走到跟前道:「相公平昔夜裡不讀書,要睡到日上三竿。昨夜用了功,今日為何倒起來得恁早?」旭霞道:「我要出去會一朋友,趁早打點朝飯來吃。」鷓兒道:「莫非相公才讀得半夜書,又沒心想了,要出去遊山玩景?」旭霞道:「不要你管!你自去收拾。」鶴兒答應而去,不一時將面水來與家主用了,即擺茶飯來吃過。整好衣冠,吩咐鷓兒一聲,遂步出門兒,望外走去跋林尋徑。   過了蝦撤嶺,來到山南雨花台前。尋蹤覓跡,竟不見有什麼仙人的影兒。旭霞氣的盤山度嶺,約莫走了數里路,覺得腿酸腳軟,見一株大松樹下,遂坐於石上,在那裡思想。又見一個樵夫遠遠唱歌而來,旭霞側看雙耳細細聽他。你道唱的是什麼歌兒?竟是幾句警世之言,歌曰:   朝樵蘇,暮樵蘇,布衣粗糲樂妻孥。姦淫犯罪無我分,富貴榮華也任他。一日十二時中多少風波險,偏是樵夫穩穩過。   那樵夫一頭走一頭唱,見了旭霞坐於石上,乃道:「前面山坡上一個戴巾穿道袍的,坐在那邊,這裡又是一個。」   旭霞聽得了,乃疑想道:「莫非就是仙人?」欲要問一聲兒,可怪他飛奔的去了,只得立起身來,依這樵夫的來路,走上前去。只聽得鬆林深處鼕鼕的響,有似唱道情的聲音。一步步走近鬆林裡去,只見一塊大石坡上坐著個人兒。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綸巾,恰似孔明模樣;身穿道褶,渾如回道形兒。腰間係一條絲縧,掛一個斑點葫蘆在上。腳下著一雙棕色芒鞋。左手執一筒漁鼓,右手捻兩爿竹片。打坐於石坡之上,在那裡高高低低的唱。   旭霞見了,心裡想道:「這樣打扮,自然是仙人無疑了。」聽他唱畢,遂走近身去,深深下拜道:「凡子衛彩,今日特來尋訪大仙。幸得相遇,乞求指點。」那人道:「我乃一云游散人,怎敢叨個『仙』字?文士請起。敢問家居何處?怎的曉得貧道在此,重蒙賜顧?」旭霞道:「凡子家居本山長圻,梅林茅舍。只緣童年早失怙恃,齏鹽守困,埋跡芸窗。昨夜五更時分,朦朧睡去,夢中忽見太白金星,立於面前,指點前途,戒諭以往,道衛彩後來婚姻有一番顛沛周折,教我來求大仙指示。」   那人道:「原來是上蒼遣星指點來的,不如與你直說了罷。我乃天台山石榴洞張紫陽是也。今日偶爾雲遊到此,不道又被天公漏泄,使你來問。你婚姻之事,果然天公罰你一番,顛沛遲延。中間更有一段風波,起於平地,也少不得我於中效勞一番。我今先付與你丹藥一丸,牢佩在身,後來自有應驗。」   說罷,即於葫蘆中傾出一粒金衣丹藥,授予旭霞,乃道:「那丸丹藥是完聚你婚姻之事的。」旭霞受了丹藥,作揖下去,及至抬頭起來,那張紫陽的影兒也不見了。旭霞此時,心上驚疑不已,乃道:「昨宵得夢,今日准准的遇著仙人,這也真個古怪!想我後日也還略有些好處。」原由來路,歡天喜地的過嶺而歸。   到了門首,恰好鷓兒在外,山扉洞啟在那邊,一徑走到書房中去坐下。鷓兒見了家主,忙去收拾茶飯來吃了,乃問家主道:「相公今日出去了大半日,要會朋友,可會得著否?」旭霞道:「是會著的。」鷓兒道:「還是男朋友女相知?曾留相公吃些點心麼?」旭霞道:「癡奴才,胡說!」鷓兒見家主罵了一句,還轉身出去,走到門道,劈面撞著了杜卿雲到來。鷓兒道:「杜相公,今日恁風吹得到我家?」卿雲道:「特來望望你們相公,可在家裡麼?」鷓兒道:「相公絕早出去了,才回來得,在書房中看書。」   卿雲一徑直到書房裡面,見了旭霞乃道:「表弟在此用功麼?」旭霞忽見卿雲立在面前,喜不自勝,連忙走來作了揖,啟口道:「外日連擾而別,倏焉兩月餘矣。日日相慕,恨一水之隔,猶如海角天涯。邇來母舅兩大人並闔宅起居得意麼?」卿雲道:「也沒有什麼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照舊平平。但表弟孤單獨處,家嚴、家母常在舍思想著了,覺得寢食不安,著實在家憐惜表弟。」   旭霞聽了卿雲這兩句話,忽然間想著了父母,遂潸潸然的流下淚來,拭乾了乃道:「為外甥的處此孤苦之境,連累尊長牽掛,害他寢食不安,都是我之罪也。」卿雲道:「這是至親骨肉,出於肺腑之情,一毫勉強不得的。」旭霞道:「正是休戚相關,自是彼此同然,豈是尋常人所可比者?」   說罷乃道:「今日正處寂寥,蒙表兄降重,以敘親情,慰我渴想,真快事也!但敝處荒僻,更兼家窘,一味山蔬野菜,簡慢怎處?」卿雲道:「表弟何得講這樣話兒!弟此來非為貪於宴飲,一者舉家牽掛,道是表弟久不入城,來探望一面;二者為秋闈在即,家嚴道是表弟在家看書無伴,特命我尋下一所僻靜僧房,要表弟同去用功,彼此有興。後日進場,倘圖得個僥倖,也是好的,故爾特造高齋。」   旭霞道:「蒙母舅大人垂念,又承表兄見愛,實弟之幸也。但弟阮囊如洗,去的時節,亦必略帶幾金,少貼薪水方好。」卿雲道:「表弟差矣!若是家嚴與弟兩人平日有慳吝之意的,今日也不來拉表弟了。」旭霞道:「既蒙如此厚愛,功名又是己事,焉敢有違?自當同去便了。」說罷,吃過了茶,備些蔬肴夜膳來吃了。兩人在燈火之下,又敘談了一回,便抵足而睡了。正是:   客來隨分家常飯,唯薄酒三杯兩盞。   到得天明,二人起來梳洗過,吃了朝飯,同卿雲遊山玩水一回,歸來宿了。明日遂收拾了琴劍書箱,吩咐鷓兒看好家裡,乃一齊登舟,出了長圻。   恰好風恬浪靜,湖光山色,瀲灩空蘊。兩人在舟,對景談心,你道好不豪興!正是:   一葉扁舟泛水濱,兩人促膝話衷情。   浮鷗沉沒湖光裡,蕩漾輕帆破浪行。   那旭霞、卿雲二人一齊渡湖到郡去了。不知到什麼庵觀裡去用功,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婚姻事虧了表兄,功名事虧了母舅,今人便少此等好親眷。旭霞認了凡作素瓊,到此時方才疑起。長庚星不已笑得齒冷耶?

第六回 攝尼魂顯示阿鼻獄

  削髮為除煩惱,空門自有清規。胡行邪念觸天威,詔仰陰司深罪。鬼剎勾魂白日,冥途哀苦徘徊。閻羅殿鞫法無虧,指示阿鼻顯畏。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了凡在崑山鄔老夫人家,載了這些齋糧經錢香燭之資,自這日歸庵之後,心裡也道是難消受,不免遇了雨天,閒暇無事,原與他誦幾卷受生經兒。   一日,與雲仙商量道:「我這裡施主少,齋糧淡薄。昨夜困在牀上思想,不若印些佛圖出去,沿村一派,做個西資會兒,收些錢線米麥之類,混帳混帳,可好麼?」雲仙道:「好是好的,只怕這樣事不雅了。」了凡道:「管什麼不雅?卻不曉得世上這起尼姑、和尚看經說法,總不過是騙施主的錢鈔,能有得幾個顧著體面,為人懺悔消災的?」主意定了,停過一日,買了紙張,印就無數佛圖,出去沿村派過。還紮下一隻小小蓮船。   到了五月朔日,請著幾個道友,原供了幾張鮮明紙馬,菜品蔬食,擺設得齊齊整整。拉到這起乾癟婆子,挨肩擦背的坐了一堂,做起西資會來。你道好不熱鬧!但見得:   香煙裊裊,燃的是沉檀速降;鐘磬鍠鍠,敲的是緊慢十八。俊俏優尼,誦聲菩薩,宛如鶯囀深林;乾癟老嫗,念句彌陀,渾似牛號空谷。更有一班蓬鬆黃髮,歪嘴田螺眼的丫頭,要修來世,抱著兩隻木紅布的鞋皮,妝做金蓮緩步;穿上一件漿便補的布襖,假學楊柳腰肢。伸出只只粗手,黑漆灰扒無二;矗起對對酥胸,連蒂扁蒲一樣。吃多了茶忙尋坑廁,包滿了飯撒屁連聲。真個是:   山魈水怪出現,夜叉羅剎呈形。   看這起婆子、丫頭們,聽得一聲鐘磬齊敲,連忙立起身來,隨著尼姑擺一個長蛇陣勢,到外面山坡上串蓮船去了。不題。   卻說了凡、雲仙在裡邊執事,雲仙值香積廚,了凡管庫房。恰好雲仙要配齊了茶點心,等這起串蓮船的進來吃。走到庫房裡去,與了凡討茶果,豈知了凡一時頭眩起來,速速叫了聲「不好過」,竟自面如土色,瞑目而逝了。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此時嚇得雲仙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呼叫起來。遂驚動了外邊這起念佛的、奔走的都來看,人人驚駭。也有說撞了急神的,也有去摸他身上,說:「還是熱的,想是什麼惡星辰過度,少不得還要醒轉來。」如此挨挨擠擠,亂嚷嚷了一回,都覺掃興,各自零零落落的歸去了。單剩得一個雲仙,兩個相好的道友,看這死了凡在那邊。正是:   虔心來佛會,掃興一齊歸。   不題。   卻說那了凡死的時節,你道他怎生受苦?豈料牛頭馬面在庵裡趕來趕去了半日,只等這起人出去了,提個空兒,把這黑索來下手,套上了凡頭裡,扯到黑暗黃泉路上,著實亂打。了凡哀求道:「饒了小尼罷!」鬼卒道:「你這亂清規的淫尼,那個饒你!你道這個所在是受苦了?要汝去游遍地獄,只怕叫不得這許多苦惱討饒哩!」   說罷,遂牽著了凡,行了一程,走到第一殿閻羅天子殿前。但見夜叉羅剎,分班布列;枷械刑具,森森擺出。乃暗想道:「怎的我今日受這樣苦楚?」正暗想間,被那鬼卒一把拖了,望殿上一丟道:「稟上大王,陽間犯規的尼姑勾拿到了。」閻王道:「今日我這裡上界發下一起夫妻忤逆的人犯,要凌遲碎剮,不得功夫審這尼姑了,已發到轉輪龍圖包大王了。你可速速帶去。」   鬼卒領了鈞旨,拖下了凡,上了腳鐐手佇,綁縛定當,遂解到轉輪王殿前。但聽得擊鼓吆堂,一班鬼卒擁著龍圖王出來坐了殿。鬼卒們參見畢,遂分班立定。牛頭馬面帶這了凡上殿,稟過,銷了勾拿票兒。龍圖王啟口道:「你就是不規不法的了凡麼?」了凡道:「大王爺詳察,小尼從幼出了家,今年二十三歲了。在庵中朝誦經文,夜念彌陀,苦守清規,並不曾做什麼私情勾當的呢。」龍圖道:「你不做的時節,伽藍、土地怎的無因就上奏天庭玉帝?何由發到地府勾拿,還要嘴強!叫皂隸與我掌嘴二十!」   掌過,了凡含著苦痛辯道:「那個伽藍神聖,或者是小尼於初一月半忘敬了,他怪著小尼,捏奏天庭,今日害小尼受苦。」龍圖道:「胡說!難道你與那洞庭衛彩淫媾,也是伽藍捏出來的?你自去想來!」了凡道:「這個事情,實不敢瞞著大王爺,但也是那衛彩來勾引小尼,原不是小尼樂從的呢。求大王爺原情饒恕。」龍圖道:「你認他做弟子,是樂從的了。又把那素瓊小姐設計,做了妝頭,騙那衛彩上手,難道也是他來勾引你麼?」   了凡聽那大王這一番說活,心中畏怖,真個是舌頭抵了牙齒,竟強辯不出了,低著頭兒,伏於地下。龍圖又道:「好好裡一個衛狀元,要封侯的,被你誘入迷魂陣,使他戀戀於心;後來復入庵中,淫污雲仙,犯了逆天大罪。上帝降了他的爵祿,顛沛他的姻緣。又有一件最惡的事,好好裡一個黃花閨女,把他假妝說騙,暗地壞他的聲名。這樣罪惡,本該墮入阿鼻,永不超生;還虧你陽壽未絕,玉帝批下來,只要罰你游遍地獄,戒諭將來之事,放你回生。」   了凡聽見龍圖王這番說話,道是原許釋放回生,此時雖放他游遍地獄,也是甘心的了。乃磕頭如搗蒜的拜謝。龍圖道:「如今罰你去游遍了地獄,放你回生去做尼姑,須要虔守清規,不可復萌故態。你可曉得,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那日月之光是瞞他不得的呢。若再犯出來,必要陷入阿鼻獄中,受千般苦惱,萬般刑罰,切須牢記。」遂吩咐牛頭馬面道:「你可押那尼姑去,先把那阿鼻獄教他細看一番,然後引到別地獄去游遍了,好好還他生魂,領歸庵去,不可有誤。」   鬼卒聽了鈞旨,仍舊牽了尼姑,走出殿來,果然引到阿鼻地獄邊去。了凡見著,嚇得魂飛魄蕩。但見此獄,周匝有七重鐵城,七重鐵網羅覆其上,更有鐵刀團團為林。無量猛火,縱廣八萬四千由旬,罪人之身,遍滿其中,如活魚在熬油鍋裡,無處躲身之苦。復有無數鐵嘴飛鳥,往往來來,啖啄罪人之肉。了凡此時,乃暗想道:「原來阿鼻地獄這樣慘傷苦楚的。今番回生去的時節,總算遇了最難熬之事也!只得硬著心腸,忍一忍了,再不去胡思亂想,瞞天瞞地的作出孽來,墮入此獄受苦了。」   鬼卒見那了凡看過地獄苦狀,似有畏懼之形象,遂替他放了刑具,引到諸地獄去,層層游過,乃對他道:「我們兩個送你回去,若肯大大把我們些使用,不引你到舊路上過了。」了凡道:「若得如此,我回庵去的時節,多拉幾個道友拜見部忄乾,化些金銀錠帛,報你恩德。」鬼卒聽見了凡出口許過,遂引他出了地府之門,教把門將軍銷了號簿,到一條花花世界的路上行走。   了凡此時,覺得心中快活,行過一程,遠遠望見許多長幡寶蓋,擁著一個披袈裟的而來。了凡定睛一看,你道好不古怪!那來的非別,竟是了凡的師父。見了乃道:「師父,你成了善果。在這樣好處,救救徒弟!」那師道:「要我救你,倒也不難。但你不學長進,做出這樣事來,敗壞我的山門,喪自己的終身,受這樣羞辱苦楚。你如今回生去時,及早悔過遷善,立下苦志,或者後來略有一線出頭日子。」   了凡此時,只管哀求。那師道:「你此時求我,也沒用,但目不忍見你出身露體。待我把一件衣服與你穿了回去。待壽終之時,我自有個道理來護你。」說罷,遂教了凡閉了目,念過一聲咒語,倏然化成一件舊袈裟來,與了凡穿了;又吩咐了幾句。了凡拜謝而別。   那鬼卒見他師徒別後,遂引著了凡又走一程,頃刻之間到了尼庵門首。了凡的魂兒見得庵門洞開在那邊,如飛的一奔,竟入庫房去了。   此時雲仙與幾個道友,正在那裡商量,道是這樣夏天,已死過一日一夜,心頭雖則是熱的,該備衣裳棺木郭了。雲仙道:「待我再去探看一回,整頓未遲。」說罷,雲仙同了一個道友,走進庫房裡去,伸手到了凡胸膛中去一摸,只見這死屍直跳起來,嚇得這兩人魂不附體,道是走屍了,都跑到外邊立做一堆,錯愕驚駭。又停過刻餘,不見動靜,復走進去。你道好不詫異!那了凡竟爬起來坐在那邊了。   此時眾人越覺稀奇。雲仙欲要進去,心上又畏縮害怕,立於門外,叫一聲:「師兄。」了凡竟爾輕輕的答應道:「你們不要驚怕,我還魂了。那牛頭馬面在山門外要使用,替我快快多化些紙錢在門首,打發他去。」說罷,眾人見他將身運動,面色漸漸紅活起來。那時雲仙與這幾個道友,也不驚疑了,都歡天喜地,走入庫房裡去看。   誰知那了凡此時,雖則還魂醒來,還是被這起夜叉鬼卒嚇渾在那邊的,故爾見了人去問他,心神恍惚,不言不語。雲仙見得如此光景,乃想道:「莫非真個有什麼牛頭馬面在外要使用、不能夠清爽?」急忙走到廚下,安排兩碗素菜飯食,拿些金銀錠帛,送至山門外去燒化了。轉身進來,只見了凡與道友在那裡說話了。雲仙喜不自勝,也走過來問長問短。   一時驚動了滿村男男女女,道是新聞,頃刻挨擠了一庵,都來窮究他死去到地府的事。了凡倒說遇了好處放回的言語,哄騙得眾人沸沸揚揚,千聲彌陀,萬聲喝采,道是吃素修行這樣好的。你說我說了一回,各人都自散去了。正是:   隱惡假言善,哄眾彌陀念。   若吐出真情,難見江東面。   卻說了凡原是不曾生病死的,回生轉來,竟行動如常,一徑走到佛堂裡去,稽首了一回,起來就拜謝了這幾個道友,乃對雲仙道:「我有一心願要商量。一來當報天恩,做一個水陸道場。拜些經懺,超度眾生;二來這西資會因我這場不測,遂中止了,明日不免原去請這起女菩薩來,念完了佛。」雲仙接口道:「正是原該完成勝果,不可有頭無尾。但這蓮船已化了,怎處?」了凡道:「這是總之要化的。」說罷,雲仙自到廚下去,安排點心來與眾道友吃過,留他住下。   到得明日,真個先做完了佛會。又隔一日,遂從新備辦做水陸道場酬荼再生之恩。正是:   不受一番死復生,怎得優尼發志誠。   啟口就雲開水陸,自新改過並酬恩。   有分這番水陸道場做了,教這了凡如禁錮終身的一般,再不敢哄人來取樂了。不知他後來果然作何狀貌,更不知卿雲到郡的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了凡不過與衛生取樂,為何犯這般重罪?了凡道是伽藍見怪,輕事重報,極是極是。了凡騙老夫人無數齋糧、經錢,又騙沿村一派許多米麥、線草,龍圖偏不問起。可見僧尼募化,原是陰府許他做的,所以今日宰官長者日日為人開緣簿也。

第七回 東禪寺遇友結金蘭

  僦寓梵王宮,埋跡鑽研鐵硯中。更盡燈殘猶刺股,心雄,互對伊晤徹曉鍾。天遣俊才逢,誼結金蘭志道同。竊得夢中題記取,加工,猶有揮毫作稿濃。    右調寄《南鄉子》   卻說這杜卿雲自那日到洞庭長圻去拉了衛旭霞,泛湖而歸。旭霞到了卿雲家裡,見過母舅、舅母,住下幾日。   一日,杜老促迫兒子卿雲,喚一個家僮平頭兒,先到東禪寺裡去打掃了賃下的僧房,鋪下牀帳,然後檢點日用盤費,發到寺裡,遂教平頭兒住下炊煮。卿雲、旭霞二人,收拾了書箱,喚老蒼頭挑了,一齊步到寺中,參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曉得了,走出來迎接,作揖過,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敘談片刻。別了和尚,隨即到那書室中去。你道這所房子,怎樣精緻僻靜?但見得:   禪房深處,花發天然文錦;曲徑幽閒,鳥鳴自在笙簧。滿架荼蘼白雪,沿階苔蘚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搖窗風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檻戶生光。蝶入粉牆來,翻飛難出;燕穿畫棟去,刷掠偏宜。真個好一所人跡罕到的幽閒避喧處也!   旭霞進去見了,對卿雲道:「表兄何以覓得這樣好所在,挈帶做表弟的受用?」卿雲道:「我在家中看書,最厭人來纏擾。這寺住持,向與我相知。偶一日閒步到此,倒是他說起,遂慨然諾許。恰好又合了家嚴命我尋坐地之意,故特來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來如此,也是表兄與他有緣。」說罷,遂各自去鋪好了書案,相對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頭兒烹茶進來,兩人桌上各擺了一壺,又焚起一爐好香來,那時,愈覺清幽得緊。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風聲竹韻幽然。   各自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過幾杯,又去埋頭芸案一回。覺得天色將暮,昏鍾聲起,宿鳥爭枝的時候了,乃喚平頭兒收拾夜膳吃過,點起青燈,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將盡始睡。到得天時起來,依舊是這樣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陰迅速,倏焉又是半個多月。一日,卿雲歸家去了,旭霞獨自在此,想起那素瓊小姐與張紫陽丹藥這兩樁事,細細的摹擬了一回,覺得心中焦躁,悶坐無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無人,在那裡踱來踱去,口誦他的芳姿遺照。忽見左廂門內走出一個飄飄拽拽的年少來,旭霞遂停了口,仔細一看。欲要去啟齒親近,又恐怕是個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為不雅。但在那裡冷眼看他的行動。誰知旭霞不敢去親近他,倒是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來,見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長何處?」   旭霞見他先來施禮,就道是個文人韻士,可親近的了,答應道:「小弟洞庭長圻人氏,賤姓衛,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長圻是個有山有水去處,弟素所慕者,但從未有到,深以為恨。」說罷,又問道:「兄長今日有何貴冗,到這寺來?」旭霞道:「蒙舍親相摯,在此作伴看書。」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兩位麼?」旭霞道:「正是。」亦問道:「尊姓貴表,家居何處?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彥霄,舍下就在雙塔寺左緣。試期漸近,亦在此寺東房效顰避喧。」旭霞道:「弟處初到,不曉得珠玉在左,有失請教。」吉彥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當竭誠謁寓領誨。」說罷,各自作別。   說那衛旭霞在裡邊想著了素瓊之事,心中焦躁,故爾出來散步遣懷。豈料遇著那洛陽年少,敘談了這一回,心事都忘卻了,急忙忙走到裡面,吃過幾杯茶,就去攻讀書史了。正是:   與君一席話,解卻萬般愁。   卻說杜卿雲歸去,理了些政事,過宿一夜,即到寺來。旭霞見了,把這殿上遇見吉彥霄之事,在那裡述與卿雲聽。恰好這吉彥霄寫了兩個社弟的名帖,教平頭兒傳將進來。兩人見了,即忙倒屣迎進,作揖遜坐,喚平頭兒點茶吃了。   卿雲啟口道:「小弟這裡尚未進謁,反蒙先施。」彥霄道:「小弟坐在此月餘矣。前者住持蘭若,談及兩兄在這裡下榻用功,日欲識荊請教,又恐進來驚動兩兄窗課,故爾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閒步,得遇令親衛兄,不棄卑鄙,乃賜敘談,所以今日敢於輕造。」說罷,又點茶吃過,遂起身別去。到得明日,卿雲與旭霞也寫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後你來我往,會文講究,竟成莫逆。   那吉彥霄獨處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衛二人的時節,倒也不覺冷靜;已後來來往往了這幾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難過。一日,走過來與杜、衛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書籍鋪蓋、日用盤費都搬至卿雲寓中來了。三人一同住下,後來竟學劉、關、張桃園故事,同拜雞壇,結為義社。兄弟膠漆相投的又過了旬餘。   豈知杜老在家牽掛兒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備了些酒食,使老蒼頭到寺來道:「老相公請兩位相公歸去一次。」旭霞對卿雲道:「母舅喚我們回去怎的呢?」卿雲道:「家嚴自然有什麼老誠見識,要教導你我,必非無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這彥霄兄獨自在此怎處?」彥霄道:「衛兄差矣!令母舅相請,為著小弟,違尊長之命,還該就去才是。」旭霞、卿雲道:「這便得罪了。」說罷,二人竟同了老蒼頭,一徑出門去了。   卻說那吉彥霄送他出門,轉身進來,坐於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來,平頭兒支值停當去睡了。彥霄直坐到更闌人靜的時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課來看,只見一片薛濤箋兒夾在草稿中心。揭開看時,念過一遍,那時心中驚駭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寫著素瓊的輕盈態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崑山鄔氏素瓊是我姑家表妹,難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個小姐,只恐沒有此事。」   細想了一回,乃歎一聲道:「決然是我表妹無疑了。我想起來,這都是我們姑娘不是。豈不聞古語有云:慈母之護真女,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居必重閨,衣必,結。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遊玩,被人如此輕薄,真個是『冶容誨淫』了。更可笑那衛旭霞是個名教中人,豈不聞《詩》之所云『有女如雲,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該見了人家的閨女,費這樣瞎心機,虛空思慕,望風懷想。倘然害出無著落的相思病來,從何處去說苦?真個是輕薄狂妄,可笑之極。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滅其跡,恐他來時尋覓,必然疑慮著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於故處,只做個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曉得我與他家是親,少不得還要自露圭角出來,那時我便乘機誚他幾句;若不說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過失,致傷友誼。」想畢,原把這箋夾好,仍舊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燈,又看了一回書兒,覺得身子困倦,更有幾個蚊蟲來纏擾,只得解卻輕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來梳洗過,到得飯後,但見那杜、衛二人,一齊步至,彥霄接見了道:「兩兄回府,尊大人說些什麼來?卿雲、旭霞道:「竟沒有什麼話說,道是我們兩個在這裡看書辛苦,把些酒食慰勞一番,有偏彥霄兄了。」說罷,各自坐定清談。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歸去,收拾進京了,那得還有工夫作文?目下雖處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絕無暑氣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過了日子,該擬幾個題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後日入場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處。」卿雲道::「有理。」三人一同擬了幾個題目,各自寫出,貼於案頭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課規去做,做完了謄出,互相講究批點。如此者又將旬餘。   忽一日,彥霄同卿雲出去閒步。旭霞無意中走到彥霄案頭,去翻他的文籍,只見這簿面裡夾著一個紅單帖兒,仔細一看,見前面寫著:「三月十五夜,夢魁星指示鄉場題目。」旭霞此時,驚喜無狂;又看到後邊,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場試題寫於這帖上。旭霞遂牢牢記熟了,乃想道:「他畢竟道是『天機不可泄漏』,故爾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見他說起。豈知今日天使我見了,被我記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際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說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來做就了,細細改好,記著進場去。倘或他的夢兒果然有應,出著了,不費心思的錄於卷上,那時,步蟾宮,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罷,恰好那兩個進來。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邊坐下,假做埋頭看書的模樣。彥霄見了乃道:「衛兄這樣用功,後日應試,自然是個榜首無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繼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獨步蟾宮定是吾兄了。」三人仍舊坐了,看書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著了這幾個題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兩個礙眼,難於舉筆,躊躕了半日。恰好是夜卿雲與彥霄有興,猜拳擲色,多吃了幾杯酒,先去睡了。那時正中旭霞之意,遂喚平頭兒烹了一壺茶來,使他去睡了,獨自坐於燈火之下。這時候,覺得四無人聲,精神清爽得緊。正是:   更深萬籟沉,窗靜燈花翠。   旭霞先將這幾個《四書》題來,摹擬一番,研墨潤筆,手寫口吟,准准直做到雞唱五更,譙樓鼓絕,幾篇稿兒竟做完了。將來念過一遍,又改了幾句,覺得妥貼了,此時心中暗喜道:「這幾篇今夜幸爾湊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個空兒,一發把那經題後場都做完全,將來念熟,豈不快哉?」想罷,把這草稿藏好於護書匣中,也去脫衣睡了。正是:   胸儲二酉珠璣足,倚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來,又各自去辛勤肄業。   不道是光陰易擲,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這幾篇經文後場,又捉空做就。那時三人一同擇定白門長行吉日,都合在卿雲齋頭,會集起程。大家收拾了書籍,封些房金,謝了兩房住持,你東我西的歸去了。正是:   乍結陳雷誼,心同如斷金。   互相資麗澤,膠漆訂山盟。   但不知那三個賓興客何日起程到建業去鄉試,且聽下回分解。   衛與杜是表親,吉與鄔氏又是表親,隨手生波,文心妙絕。   吉翻衛書,尋出素瓊詩來;衛翻吉書,尋出魁星題來。通是要緊事,兩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鬧花園蠢奴得佳扇

  婢竊扇頭佳畫,獨潛金谷偷瞧。驚疑男子並多嬌,生出千般譏誚。正爾躊躕嗟歎,耳邊頻唱歌謠。蠢奴忽至惡言調,失卻丹青二妙。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這素瓊小姐,自那日畫完了這把扇兒,不時去取出來細玩一番,想慕衛旭霞風姿,如饑思食,如渴思飲,幾乎害出病來。一日,想著了老夫人吩咐,要送這尼庵幾幅吊掛,乃道:「向者母親叫我畫,我緣愁情如海,懨懨體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親偶然問及,已自支吾過了;如今還受生的日期漸漸近來,若再蹉跎日子,歸去時沒有得應付怎處?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畫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針線,勉強研脂寫畫圖。
說罷,對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熱水來,我要淨手。」春桃答應而去,少頃遂捧一盆進來,說道:「小姐,水在此。」素瓊取了一丸肥皂,去淨了手;又對春桃說:「替我再焚一爐好香,把這些顏色盆兒擺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畫扇子哩?」素瓊道:「賤人,胡說!」春桃遂去收拾停當,道:「小姐要畫什麼畫兒?不若畫這幾幅吊掛罷。後日奶奶要起來沒有,得與他煩惱幾句,那時就不美了。」素瓊道:「我原是為此。」又對春桃道:「替我在護書裡揀四幅上號雲母單條過來。」春桃聽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擇了四幅。見得一把金扇在內,取來揭開看時,竟然畫得紅紅綠綠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畫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畫些什麼在上。」
春桃回頭一顧,只見素瓊背地坐著,竟將這扇子藏於袖中,拿了單條,閉著護書,將來付與素瓊道:「小姐,紙在此。」素瓊接來,鋪於案上,乃對春桃道:「你住在那邊與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時正欲出去細看扇上的畫,聽見說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願,乃作姦計道:「前日小姐畫扇,要打發春桃出去,今日緣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況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麼事來。」素瓊道:「你要去就去,誰個畢竟要你?在那裡胡言亂語!」說罷,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瓊自去調勻脂粉,潤筆構思的畫了。正是:
欲圖二十諸天像,費盡千金淑媛思。
卻說這春桃袖了這把扇子,走到外廂來,一徑開了角門到花園裡去,坐在太湖石邊,便向袖中取出。揭開時,仔細著眼,竟是一對風流俊俏在上。此時春桃見了,乃驚駭暗想道:「這個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這樣像得十分?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對著這把扇兒摩擬,又想過一回,乃道:「原來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為什麼見了老夫人來,藏過了扇子,只說要畫大士像。如今又不見畫什麼大士像。連我那時也錯認了,道是畢竟畫些春畫消遣,豈知乃是這個緣故。咳,小姐小姐,你是個千金閨秀,怎的這樣胡思亂想!那衛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他鄉游子,怎的見了一面,又不曾眉來眼去,言語相親,這樣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貴重身軀,畫來與他相並?我想小姐癡也不是這樣癡。如此看起來,我前日在這裡對他說不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這番說話,豈知小姐此時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畢,又道:「今日這柄扇子,喜得是我見了,自然與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裡,他看見一男一女相並扇頭,男人像衛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會過了一次。那時教老夫人好不氣死!」想罷,正欲細細再看一番,只聽得角門口悠悠揚揚唱歌出來。
春桃袖了扇子,側耳聽著,乃是這瘌痢柳兒。你道他唱的什麼山歌?竟是一隻舊《掛枝兒》,歌道:
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後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裡來。
那柳兒唱罷,走進園中一看道:「半個月日不曾進來,一個花園,弄得這樣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爺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時節,日日請了幾個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樂,收拾得園裡花錦團生。豈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還鄉。而今奶奶日日同這起尼姑、道婆,出去燒香念佛,不管家裡。不要說老爺平昔相交朋友,見了這個園裡要嗟歎,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著了肚裡也覺有些難過。」乃道:「待我走到池邊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邊去。只見春桃坐於太湖石上,劈頭撞著,嚇得柳兒亂嚷亂跳起來,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裡狐狸精妖怪出現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兒仔細一看,認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認是什麼妖怪,把我一嚇,卻原來是春桃姐姐。為何獨自在此?倘然撞著了鬼,被他迷死了怎處?」春桃道:「不要胡說?你方才唱這樣山歌,再唱只與我聽聽。」
柳兒道:「這樣山歌,道是好聽,又教我唱。但這山歌雖然弗是錢買個,也要工夫去學來。你要我唱,可拿些東西請我請請,還有極好的在這裡,唱與你聽。」春桃道:「今日不曾帶得什麼東西。你唱了,待我別日拿些糕餅之類來賞你。」柳兒道:「糕餅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這件好東西來嚐一嚐。」春桃發怒道:「狗奴才,我去對老夫人、小姐說了,打死你這狗頭!」柳兒道:「春桃姐,不要氣,讓我唱好些的與你聽罷。」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饒你這次。」柳兒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來,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謝,雙手招郎郎弗來。
唱罷,對春桃道:「唱得好麼?」春桃心裡道是他油嘴,故意唱這樣歌兒來調戲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兒道:「我請問你那裡這一句不好?待我解說與你聽。即如春桃姐姐,目下這樣青春年少,妖妖嬈嬈,花撲撲的一個好面孔,壯饅饅一個好身體,不肯做些人情替別人活搭活搭,到得老來,面孔又皺,牙齒又落,身體又只管乾癟起來,那個時節,總鋪滿銀子貼了別人。雙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說別人不肯,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男兒,一世裡不見這件好東西的,也不動火了。」春桃聽了這一番說話,不覺怒從心起,罵不絕口的望外就走。
柳兒見他要走出去了,乃趕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園裡幸喜無人在此,我與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說罷,扭住再不肯放。將去親嘴,被春桃兩個大巴掌擺脫了,飛奔的進角門而去。誰知春桃身子便擺脫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兒歪纏得慌了,竟落在巷堂裡地上。
那柳兒見他去了,又趕不著,口裡連連罵了他幾聲,一徑也望外邊而走。只見地下橫著一把扇子,柳兒拾起來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這臭花娘的,被我趕得急了,袖子裡突了出來,也不曉得。我兩日因老夫人道是觀音山尼姑在那邊替他念受生經,家裡吃了素,終日是這些白榻豆腐,纏得口中淡殺來。且拿去換些芝麻糖來甜甜再作區處。」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徑到街上去。恰好一個糖擔歇在巷口,柳兒四顧一望,見得無人走來,袖中取出,望糖擔一丟。那賣糖的人拿來看了一看,見得柳兒慌張失志,畢竟道是偷出來的,也是手忙腳亂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與柳兒。

  柳兒接來袖了,也不爭論,心滿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門檻上,在那裡細細的吃。只見春桃面如土色的走來道:「柳兒,你方才在園中可見一把扇子麼?」柳兒見得春桃來問他,把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問道:「柳兒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賞錢,還了我。」柳兒立起身來道:「扇子是長的短的?可曾交付與我?只管嘮嘮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這樣可惡,也沒得還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園中並無別人,不是你拾是那個拾了去?」柳兒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來尋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講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頭。」
說罷,柳兒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邊去。那時春桃雖是失落了扇子,連小姐也不知的,見柳兒扯去見老夫人,恐怕露出馬腳來,連累小姐,倒嚇得魂不附體,乃道:「柳哥,你不見就罷了。什麼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說?」柳兒道:「你方才狠頭狠腦,道是值百拾兩銀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來,怎的不毒?我柳兒一向老爺在日,道我不偷東摸西,比別人歡喜加倍。今日你這丫頭,倒來冤我做賊!若不到奶奶處去說明,後日不見了些東西,盡道是我偷了!」春桃一發著了忙,竟自飛奔進去。柳兒道:「這個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邊吃完了幾根糖再處。」柳兒一頭吃,一頭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題。
卻說這春桃不見了扇子,心驚膽戰的去見柳兒,倒被他歪纏了多時,真正急得進退無門。只聽得碧霞叫一聲:「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裡發怒,要打哩!」春桃聽得了,連忙走進房去,不言不語,來於素瓊面前,心中猶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瓊道:「你在外邊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時,只得說個慌道:「老夫人喚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瓊道:「既如此,不計你了。吊掛已畫完了,替我拿去與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畫。」春桃將來卷好,一徑到外廂去了。
卻說素瓊獨坐無聊,忽然想著了衛生,乃道:「我久不見那風流才子之面,趁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箋、扇出來,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罷,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轉。誰知單單剩得這箋在內,扇子的影兒也不見了。此時素瓊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這柄扇兒,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這匣裡的,為何不見了?況且我房中之物,並無閒雜人進來,難道是那個偷了去?」又向別個箱籠中尋了一回,覺得沒處尋了,連這詩箋索性也不看了,悶悶昏昏,憑於欄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這畫去與老夫人看了,走進來回覆道:「小姐畫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潔淨所在,去日來取。」素瓊此時,正處憂悶之際,答應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將來,放於桌上。見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曉得這扇不見了,在那裡悶悶不樂?倘然問我起來怎處?」
春桃正暗想間,素瓊啟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紙的時節,匣中可見我一柄扇子麼?」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兩頰通紅,硬著嘴兒對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揀紙,並不見什麼扇兒。」素瓊道:「明明是我經手放在裡邊的,房中又無別人進來,怎的就不見了?畢竟是你拿起在那邊。快些拿出來,不要沒些正經,將來遺失了。」
春桃見小姐說得明明白白,要著在他身上,暗想道:「決沒尋處的了。」急得渾頭渾腦,假意去翻箱倒籠一回,遂含著淚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個不曾拿呢!」素瓊道:「你不曾拿,難道這把扇子飛了出去?還要嘴強!」春桃此時,越發急得進退無門,不覺放聲大哭起來。素瓊見得春桃這樣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記在別的箱籠裡也未可知。況且這丫頭平日再無偷竊之行,此時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見了扇子,難道不要尋的?如今又無人打罵你,為何倒哭起來?但你若真個不曾拿,也要細細的替我尋著了,自然賞你。如今且把這吊掛來藏過了,再收拾好了這些顏色盆兒,那扇子明日尋罷。」春桃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乾了眼淚,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瓊說便如此說,只是心中憂悶,竟向牀上去睡了。正是:
無端竊去意中真,惱殺深閨二八人。
頃刻一腔愁似海,難將心事對人論。
但不知這把扇子那賣糖的換去,究竟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扇在素瓊笥中,如何得到衛生手裡?春桃一偷,柳兒一拾,全部關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試兩登科

  發掉葑溪開錦纜,同人逸興翩翩。美淡雅笑賽神仙。片帆乘浪去,偕願中青錢。共躍龍門防點額,場題夢應無愆。兩生切著祖生鞭。蟾宮折桂後,並慰向隅憐。    右調寄《臨江仙》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在東禪寺裡別了彥霄,遂同卿雲到家住過一宿,於明日起身,渡湖而歸。住下幾日,設處了些盤纏,到卿雲家來。見過了母舅、舅母,遂與卿雲作過揖。卿雲道:「表弟回宅,家中事體,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貧如洗,身外並無餘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須進京盤費,倒設處了兩三日。」卿雲道:「這樣小事,難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費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見門外吉彥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過,卿雲即拱彥霄、旭霞到書室中去坐下敘談,自己進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擺列出來,與三人作祖餞。卿雲陪了行令、猜拳,極其暢飲。直至抵暮,彥霄起身謝別了。   到得明日,彥霄亦作東,邀杜、衛二人,宴餞一番。至起程吉日,同僱了一隻畫舫,止帶杜家一個平頭兒,裝下行李盤費,揚揚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發初白門去,各欲青錢中選回。   卻說三人聚首在舟,覺道意氣相投,志同道合,有時飲酒笑談一回,有時論文講學一回。唯衛旭霞常常想著了素瓊小姐,與這仙授丹藥不能窮究其理,心上帶著幾分不快,笑談之際,只得勉強和之。   一路你說我話,倏焉到了丹陽地面。泊了船,宿過了夜,明日清早吃過飯,打發來船,檢點行李,各自僱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飯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騎了牲口,直抵建業,擇了一所寓處,賃來住下。   卿雲喚平頭兒收拾酒飯,三人一齊吃了,覺得天色尚早,卿雲乃道:「我們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風,明日用功罷。」旭霞、彥霄道:「這也使得。」說罷,一齊出寓。先到貢院前去走過一次,以後著處領略。恰值抵暮,忙忙歸寓。吃過夜飯睡了。   明日起來,俱鋪設了書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時偷閒,把這幾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潤色、熟誦一番。在寓有興,三人同到街上去閒遊散步,到寓來原是這樣鑽研文課。   過了幾日,乃是八月上旬頭場試期了,一起進了場,都入號房坐下,等候題目。你道好不詫異,主考出的題竟是那彥霄夢中者。那時彥霄見了,心中暗喜無任,乃道:「世間有這樣奇事!想是神靈護佑,故先使那魁星來托夢。幸喜得不泄漏天機,先依題做就,記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來,細細再加改削一番,從從容容謄於卷上,這個月中丹桂不怕不讓我先攀了。」彥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動筆,在那裡寫了。   再說衛旭霞道是應著吉彥霄之夢,遂了自己的願,也在號房裡欣喜,暗想道:「世間奇奇怪怪的事盡有,這吉彥霄與我素無相識的,忽然使他來結社結盟,寫出夢裡三場題目,暗中湊巧,使我知之,預先做就,今日遂應其夢,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這遭該步蟾宮,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過意不去:卿雲表兄這樣厚情,當時不曾相聞得他,是我薄倖了。」乃道:「蒼天蒼天,若是三場的題俱應驗了,倘得標名榜上,回去時那個有才有貌的素瓊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動筆,把這幾篇文點出;又加改削一番,謄在卷上。此時場中,惟有這吉、衛二人歡天喜地、力也不費的安逸,豈知那卿雲在號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場都撤過卷,慌慌忙忙的寫完了,乃得一齊出來。   到了下處,備了些酒肴,三人暢飲。明日起來,各去寫出試作,互相批看,你贊我贊一回。停過一日,走到貢院前去看時,貼出者甚多,喜得這三人不在其內。   復進第二場去。吉,衛二人又出著了夢中之題,乃似前場不費心機的謄在卷上。卿雲這日也覺文思熟絡了,亦是一揮而就,候撤卷過,同出場來。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為這兩番辛苦,三人覺得體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試作寫出來看過。   喜得二場原不貼出,俱進第三場去。出的竟是夢中之題,一字不差。衛、吉二人俱揚揚得意的謄滿卷子,與眾一起出了貢院,歸寓住下,只等揭曉時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學得穿楊技,指望朱衣一點頭。   那三人考試已畢,鎮日在寓飲酒作樂。   過了數日,一日,正遇天氣晴朗,卿雲對旭霞、彥霄道:「我們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觀場,到達帝都地面,豈可兀坐窄寓,不出去遊玩一番,以廣聞見?」旭霞、彥霄道:「這也是極妙的。正為這些古蹟處但聞其名,未睹其實,即如這麾扇渡,晉時陳敏據建業,軍臨大航岸,顧榮以白羽扇揮之,其軍遂潰,這去處不可不去一觀。雨花台在長乾裡南,梁武帝時雲光法師講經於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蹟處,亦不可不去領略一番。」卿雲道:「拚卻幾日工夫,是古蹟處都去暢游,亦一大快事也。」   說罷,三人吃了朝飯,帶了杖頭,吩咐平頭兒看了下處,出了門兒,隨處遊玩。到了佳勝所在,各自隨意領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內城外這些名勝之地,都被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這院子裡去識荊過幾個妓者,卿雲出脫了些錢鈔,徐步歸寓。談今說古一回,飲些酒兒,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著了姻緣之事不知落在何處,更想著了張紫陽的丹藥隱語,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應驗,在那裡勞心焦思,臥不貼席。挨到譙樓鼓絕、雞鳴報曉的時候,朦朦朧朧正欲睡去,只聽得街坊上人聲喧沸。旭霞側耳聽著,停過刻餘,忽然敲門打戶起來。   這時節,沉睡之人都驚醒了。那平頭兒徑自去開了門兒,竟自擁一起人進來,亂嚷道:「這裡可乃是蘇州相公的尊寓麼?」那時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戰戰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這起報錄的人道:「相公們不要著忙,我們是報房裡,借問這裡可是蘇州衛相公的尊寓麼?」   那三人聽見稱一聲「衛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雲即上前去問道:「列位要尋這衛相公,莫非他中了?」報錄的道:「正是。」卿雲道:「有是有一個在這裡。」報錄的道:「既是在這裡,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諱是彩,中了解元。」   那時聽得了「解元」兩字,三人倒覺得驚呆了。停過一回,旭霞走近前來道:「衛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認差了。」報錄的道:「那有認差之理?請相公先拿些喜錢出來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領大賞罷。」   此時卿雲自己中與不中,尚在未定,先見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歡喜,見這起人在那裡爭論要報喜錢,想著了旭霞身邊縱有些許,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開了護書,取出十兩紋銀,付與他們。那報錄的接了袖著,隨擁他到貢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楊穿三葉始驚人。   說那杜卿雲與吉彥霄贊歎了一回,獨是彥霄暗想道:「怎的這魁星托夢,示以三場題目,及到場中,都應驗了。難道我這幾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來,雖不指望拔解,一個舉人諒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時不見動靜?」   彥霄正在那裡躁急心熱,只見又擁一起穿青的人進來。杜卿雲見得是報錄的打扮,心裡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張張的走近前來詢問。那報錄的道:「這裡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蘇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經魁,是那一個?」吉彥霄聽得了,也喜歡得魂不附體,走出來道:「吉潢是我。」這起報錄的遂擁住了討些錢鈔,竟自一把拖著彥霄,如蜂擁的去了。單單剩得一個杜卿雲獨坐寓中,還在那裡癡心妄想,等候報錄的來。   誰知等了一回,竟爾絕無影響。卿雲乃思想道:「怎麼他兩個通報都中了,獨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貢院前去一看,只見貼的榜兒扯得零零落落在那邊了。只聽得這些人在那裡說:「今年某州中幾個,某府中幾個,唯有蘇州府七縣一州便中得這一解一魁。」   卿雲站著,聽見了這一番說話,明明道是自己沒有分了,覺道意興蕭然,垂頭喪氣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個平頭兒見他們兩個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沒興,乃走近榻來對卿雲道,「此時不見來報,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雲道:「這個大事,豈是勉強得的?幸喜衛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還算不得掃興。」   主僕兩個正說話間,外面一雙新貴,宴罷鹿鳴,得意揚揚的進門而來。卿雲見了,即忙立起身來,道個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謝卿雲道:「表弟若沒有母舅、表兄二親提拔教誨,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這樣高才厚德,不知主司為何埋沒了。」卿雲道:「弟之愚鹵庸才,本該在孫山外的。」說罷,彥霄也謙遜幾句。卿雲叫平頭兒買辦酒肴,與二人賀喜。卿雲倒也脫放的,竟不以功名為念,一樣歡喜暢飲。直吃到三更才睡。   獨有這衛旭霞,此時中便中了,有那素瓊在心裡,覺有些心緒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來覆去的再睡不著,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謝了母舅、舅母,畢竟要到尼庵裡報知了凡,請他去說向素瓊小姐得知,然後央媒去通言於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個新解元,竟自一諾無辭,也未可知。」想罷,又躊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時節,那個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設處?這條窮性命就要付還閻羅天子了。」想了更餘,覺得神思困倦起來,不知不覺的沉入黑甜鄉了。到得明日起來,同彥霄去拜謝了座師、房師。   歸寓來又停一日後,三人各自買了些金陵土儀,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喚平頭兒僱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陽,喚船而歸,愈加揚揚得意。那杜卿雲雖是下第之客,也不當十分優慮,原是一樣的在舟吃酒笑談,共相作樂。如此在路行了兩日,入關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濟詣蟾宮,丹桂香偏付二公。   點額成龍真有異,一番寒苦豈雲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彥霄作何興頭狀態,衛旭霞可真到尼庵去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摹寫得意處,個人手舞足蹈。處處點綴旭霞心事,筆底縝密之極。

第十回 出金閶畫鋪得雙真

  為想佳人夢寐長,偏於相隔怨參商。金閶買得雙真面,摹擬明珠暗裡藏。隨落日,到尼堂。信音無訴思+惶。題詩斗室聊傳意,黑夜尋岐泣路傍。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柳兒那日在花園中拾了那把金扇,將來換在糖擔上去了,害著素瓊小姐翻箱倒籠,搜尋不出,幾乎悶死;更連累春桃逼得泣涕漣漣,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乾這樣短壽命的事情。豈知那賣糖的人一總摸了些名人書畫,單條古軸,連這把畫扇,竟爾拿到蘇州專諸巷內收古董的店上,賣了許多銀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實,將這些書畫,一一看過,擺列在攤頭上。那個史老實幼時原讀過幾行書,粗粗識幾個字兒,見了這扇上詩句、款兒,就道是閨閣嬌娃有意之筆,在那裡暗喜道:「這柄畫扇,倘遇著了豪華公子,愛這樣情種的,不怕不賣他幾兩銀子。但是原要妝飾得他貴重,使人起眼。」遂把一個五色絞鑲匣子放在裡邊,外邊貼個紅票頭,寫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豎於櫥內。正是:
價重連城趙壁,須逢識者懷歸。
卻說那杜、衛、吉三人,是日金陵歸家後,各自去料理諸務。吉家拜客設宴,興頭得緊。惟衛旭霞在母舅家住過幾日,忽然思量著那尼庵報信之事,只說要歸。杜老乃贈他幾兩回家盤費之資。旭霞拜謝而別,出門來,一徑由金閶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豈知在專諸巷內經過,見得這些店家書畫古軸擺設得齊整非常,旭霞見了,逐到店上細細看玩,贊歎不已。又走到史老實古董店前,見攤頭上鋪設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過。直看到店裡去,見掛一個軒轅鏡在內,去照照頭面,見得鏡中照著一口櫥裡,匣上標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八字,暗裡驚駭。
瞥眼轉來,櫥裡實是有個扇匣,明寫著幾個字在上,乃細想道:「前者那雲仙說他是會丹青的。難道是一個宦家閨女,輕意就肯畫扇出來售與別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討來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對店中史老實道:「櫥裡這把畫扇,借來一觀。」史老實道:「這把畫扇,不是輕意借人看的。兄若要買,拿來看;不要買,單是賞鑒,非是小人得罪,不敢從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這把扇子,就欺我買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實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規矩,若是貴重古董,一定要先見了銀子,看貨還價。」旭霞遂從袖中取出母舅所贈之銀,交付與他。那史老實收了,遂去啟匣取扇,付與旭霞。
旭霞接過扇來,輕輕揭開,先看落的款,見是「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幾字在上,頓覺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畫題是「支硎春曉」回字;更將這詩念過一遍,越發驚駭無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遊了支硎寫景的筆無疑了。但是這首詩,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氣。難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兒在那裡想慕了,我想起來,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該在這店舖裡了。真個使人莫解!」
仔細一看,竟是嬌嬌滴滴活見的一個素瓊小姐立於紅芳叢裡。此時嚇得魂不附體,癡態迷離,不覺失聲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緣,得復睹嬌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會的時節,豈容盡意顧盼;目下雖雲鏡花水月,究是曩時光景,被我執於手中,親近不已,實是夢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寫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樁難事,不知他何以描得這樣妙絕!更未喻他何以寫就輕盈嬌貌,傍著才人,其中必有蹺蹊緣故。待我再細看那男子的龐兒。」
正想間,那史老實道:「先生這樣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稱足了銀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賞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稱銀便了。」又定睛細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詫異,抬頭起來向軒轅鏡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卻與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時,真個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還好!還好!我始初見了這幾句詩,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並的竟是我,補的景又是尼庵前後一派,蒼巒碧澗,紅芳綠樹,是春間會時即景。這段疑心,此時終得釋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顧,怎樣看得真切,背後就摹想出來?真個是絕世無雙的聰明伶俐人也!」
想罷,乃歎一聲道:「我衛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愛不忘。這樣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實見他只管自言自語,如醉如癡的看個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該得罪取笑說小店一日這樣主顧遇了兩三個,不要說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著,也沒工夫吃飯。」說罷,竟向旭霞手中奪來收好了,藏過匣中,取這銀子放在櫃上道:「相公,若要買就買,不要買請收了銀子。」
旭霞被那史老實劈手奪去,倒嚇了一嚇,乃低聲下氣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為何恁般性急!敢問要許多價錢?」史老見他像了要買的光景,放下臉來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討虛價?只要得五兩。」旭霞道:「可讓得些麼?」史老實道:「小老渾名叫做史老實,再不肯說謊價的。」
旭霞此時,惟恐史老實再說出「不賣」兩字來,乃討等子來稱這包銀子,准准恰好五兩,雙手付與史老。史老接在手裡一看,塊塊細絲;略稱一稱,道是不少,心裡暗喜無任,遂去連匣取來,揭落了票頭,授與旭霞道:「相公,就是這個絹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錢銀子,不要輕覷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裡喜不自勝,忙把扇兒藏好匣中,袖了,飛奔的出了閶門。
由楓汶而走,迤邐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徑上山,步至庵前。但見那禪門半開半掩在那邊,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覺得闃寂無人,心裡躊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聲。香火婆子聽得了,走出來見了旭霞,乃道:「原來就是衛相公,怎麼今日來得這樣晚?」旭霞答應過,問道:「你們兩位師傅可在庵裡麼?」婆子道:「今日俱在崑山去了。」
旭霞聽得了這句話,驀地裡嚇得進退無門,心中惶惑了一回,又問道:「有什麼正經去的?」婆子道:「不要說起!近日,我們了凡師傅生出一場急病來,死去還魂。如今要坐關受戒,去化那鄔老夫人,做一齋筵進關。又要去約他還受生這一項,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裡去的,不是我催出門,目下晚了,快快該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進來望你們兩位師父。不道無緣,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裡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們兩個出去時吩咐道:「不論男女,認得的,不認得的,一概不許作主招留過宿。」旭霞聽了這番說話,更見得紅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為要尼姑傳信而來,原欲急於歸去的,豈知為著這把扇子,淹搭了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這裡,不道又是這個局面。那婆子執性得緊,我那裡不去借宿了,何苦與他歪纏?」對婆子道:「我自去也,你關好了門。」
說罷,遂欲動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徑去了,要他傳示我中解元的信兒,可不竟成虛話?如今不免持素瓊扇上所題之詩和他一首,寫於斗室壁間;更於款上明寫出折桂意思,待他們來還受生時,少不得那素瓊小姐原要到這室中下榻的,使他見了,一則暗暗傳知折桂消息,二則這把扇兒曉得著落於我,不以我為無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樁美事。」乃對婆子道:「你可曉得有筆硯在那裡?」婆子道:「筆硯想是裡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認得的。要寫什麼,請進去寫。」旭霞答應一聲,徑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個端端正正擺於桌上。喜得硯地中有水,隨研起墨來,蘸飽了筆,捻管細想,步成一絕,書於壁上:
一晤天潢難再逢,相思海樣積於中。
藍田應去求雙壁,莫許牛郎竊駕通。
寫畢,念過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衛彩和答前韻並書」的款,閣了筆。走到外面,見得天色昏黑起來,對婆子道過一聲,走出山來。
此時正是九月下旬,金烏已是西墜,仰見星河燦爛,靜聽落葉淒其,四顧無人,路徑難辨,旭霞不覺心中悽愴起來。正想間,遠遠望見天平拗裡,一盞路燈徐徐下嶺,乃三腳兩步的趨迎上去,劈面撞著一個和尚。旭霞道:「我是讀書人,因天暮途窮,失路無投,正在此悽惶無措。」那和尚舉燈一照,見是一個怯怯書生,啟口道:「居士,你要到那裡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瀆去的,因有事盤桓,路徑又生,走了許多屈路,行至此間。」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雲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應道:「若得師父不棄,提救窮途之苦,當圖銜結以報。」說罷,隨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說出是新科解元。這起和尚們是最勢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餚美酒,將來奉承。旭霞此時,正處枵腹之際,見和尚又是殷殷相勸,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來,又留過朝飯,旭霞作揖而別。出了山門,一徑到木瀆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窮途客況足徘徊,進出無門天涯者。
絕處常逢接引去,歎為觀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詩兒,後日素瓊看時怎樣舉止,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買扇,罄盡囊中之金換來,我以為值極矣。暗中自有神靈襄助矣,衛生樂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傳折桂信

  巫女相思遠,蕭郎企慕遙。丹青難覓恨春桃。彀谷課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嬌。起來懷愧詢春桃,反被話相嘲。    右調寄《巫山一段雲》   卻說那了凡與雲仙兩個,要到崑山縣鄔老夫人家去,化他設齋進關、做預修這兩項事,備下四盒素品,僱下一隻小船,雙雙登舟,解維而行。正遇著了順風,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個舟人挑了盤盒,一徑走進門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廳上閒玩,見了雲仙、了凡兩個進去,老夫人不勝之喜道:「兩位師父,今日何緣到此?」了凡、雲仙俱問訊過,了凡啟口道:「一向牽掛奶奶、小姐,日欲到來親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場急病來,死了一日一夜,還魂轉來,幾乎不能見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餘生了。」老夫人道:「敢問師父患什麼病症,急驟若此?」   了凡道:「說起來甚是話長,待小尼細細的述與老夫人聽。小尼欲做一西資會,一日,與雲仙替老夫人誦了幾卷受生經,閒坐佛堂,商量定了。停過兩日,支值停當。到五月朔日,請了道友,拉了念佛的來到堂中誦經拜懺。至日中之時,小尼忽然頭眩起來,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時節怎生害怕?到十八層地獄重重遊遍,受盡千般驚駭。幸遇龍圖大王查我陽壽未絕;更考功過格簿,並無作孽之事,竟是釋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來師父受此一番疾苦。我這裡因路遠了,影兒也不曉得,有失問候。正處不安,今日為何倒要備禮送來,使我受之不當?」了凡道:「些須小菜粗果,送來與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權收了,容日補答罷。」說罷遂叫春桃收過一邊。又問道:「所煩的受生經兒,不知誦過許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師弟朝夕課誦,一總誦過是矣。」老夫人道:「重勞之極。但是生日已近,還是幾時到庵來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來,原非為別事。一來要問老夫人主意,二來尚有一事幹瀆。不知老夫人肯發心否?」老夫人道:「什麼事體,莫非要裝塑佛像麼?」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麼?」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內之務,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輕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盡說,何必如此?」   雲仙在坐,乃替了凡對老夫人道:「師兄說的也不是裝塑,也不是改造,是思這場疾病,死而復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個齋筵進關,苦無護法資助,意欲要老夫人喜捨。恐言之取厭,故將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師父一片誠心,修行善果。不要說我曾與兩位往來的,就是素無相識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樂助。這個小事,你但放心。我來做預修的時節,替你備齋便了。」了凡聽見慨然而諾,遂立起身來,問訊謝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還受生事,只見外面走兩個穿青的進來,立在階下道:「我家相公來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蘇州姪兒中了舉人來拜望,乃對素瓊道:「你表兄來了,可同兩位師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這裡,服事一回,就叫他進來。」素瓊聽了吩咐,領著兩尼一徑到繡房中去了。   卻說吉彥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廳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來,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啟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姪兒恭喜!尚爾欠賀,今日又要勞你。」彥霄道:「豈敢。」老夫人道:「前日這報喜的來時,曉得姪兒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這樣青年,就能耀祖榮宗,你父母兩個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彥霄道:「偶然僥倖。論起做姪兒的才學來,那得有個中日?」老夫人道:「這個也不要謙遜。比著解元差得一名了。」   彥霄道:「若看起那解元來,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與姪兒不相上下,不知為什麼被他占了頭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處人,得與姪兒同寓?」彥霄道:「就是蘇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長圻,姓衛名彩,號旭霄,是一個青年。向與姪兒曾在東禪寺看書,結過盟的。」老夫人道:「原來也是蘇州人。」說罷乃對彥霄道:「我同你到裡面去坐,待我吩咐廚下,收拾點心。」彥霄立起身來,叫家僮住在外廂,自己隨著姑娘,一徑到內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廚下去了,彥霄在內,想起那衛旭霞芳姿遺照一事,乃暗裡思索道:「怎的方才說他,姑娘略不談起?想是原不認得的。既如此,我想那衛旭霞是虛空想思,不過是走馬看花。又何由曉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崑山人?這段狐疑,真個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個緣故。」正思想間,老夫人忽然走進來,引了彥霄到書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進酒肴,極其豐美。姑姪兩個在那裡說說話話的飲酒。不題。   卻說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邊,聽了彥霄說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曉,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說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這尼姑時運到了,待我進去報與他們知道。」遂飛奔的走到小姐房裡,對了凡道:「師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說與你聽?」   素瓊見得春桃氣□□的,說:「小賤人,又來沒些規矩!你有什麼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誣言,實實是個喜信。只恐說了不但老師父們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瓊道:「小賤人,你莫非見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罵他,待春桃說來。」春桃道:「師父方才在外邊,看見來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姪兒,住在蘇州,因中了舉人來拜望。他與老夫人在廳上閉話,說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長圻人。」   素瓊聽得春桃說,乃接口道:「姓甚名誰,那吉相公可曾說明白麼?」春桃道:「怎的不說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詫異,竟是春間相會了凡的弟子。」素瓊、了凡、雲仙三人聽了春桃之言,一時驚喜無任。了凡道:「不信有這等奇事?我們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見在外邊,若不信去問他就是。他還說向者與他結盟弟兄,今日又與他同下處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裡來報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驚動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個舉人,我們做尼姑的,也不便去問他。」素瓊道:「這個何妨?但是此時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瓊道:「師父,倘令弟中了,你雖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盡矣!」雲仙道:「小姐,說便如此說,但目今世態炎涼之極,他或者道是我們師兄是個尼姑了,恐玷辱他們,竟不肯復來認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聽了雲仙之言,道是譏誚他,乃對著雲仙番個白眼。素瓊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師令弟來,不是這樣薄倖人品,不必疑慮到這個地位。」了凡道:「難道他是這等薄情?況且他有懷佳麗,尚欲藉我幫襯。」素瓊道:「什麼佳麗,要你幫襯?」了凡道:「這句話與小姐說不得的。」素瓊道:「怎的說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啟口直言,因雲仙、春桃二人在側,恐素瓊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欄杆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間與小姐相會,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門的時節,他詢我來,我對他道:小姐尚未許嫁。舍弟此時囑付小尼道:若有寸進之日,要我與小姐做媒。」素瓊聽了這幾句話,心裡實是暗喜,卻不好明言回答,只紅著臉兒,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邊忽送投機話,欲答含羞不敢言。   卻說老夫人進去陪彥霄吃過點心,也點檢幾簋素肴與兩尼吃了,隨到繡房中來,安放他們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發付姪兒回家,又與了凡商量,做預修設齋之事。約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這四幅吊掛送與他,也打發歸庵去了。唯有素瓊小姐問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頓起相思,鎮日寢食不忘,幾乎害起病來。   一日,恰好老夫人燒香出去了,素瓊獨坐繡房,把他的詩箋玩味一番。忽然想著了畫扇,乃歎息道:「這世間的事情,吉凶必有一個先兆的。我想這日畫扇的時節,才要動筆落墨,只聽得簷外鴉鳴幾聲,此時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慮了一回,豈知今日遺失了,兆應若此。」正思想間,春桃走進來,見得小姐長吁短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自然道是在那裡愁這把扇兒,心上也覺著呆,乃不言不語的立於跟前。   素瓊見了,啟口道:「教爾尋扇,緣何不肯與我尋著?真個可恨之極!」春桃心上又吃一驚,只得硬著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裡變出來還小姐呢?」素瓊暗裡也道春桃說得是,竟不疑慮他,遂道:「依你如此說來,真個沒尋處了。我如今無可奈何,想著一計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裡,替我到門首去,看一個賣卜先生,喚他進來問一課兒,有無就好放下念頭了。」   春桃答應而去,走到門首,立過一回,等得腳酸腿軟,並不見有什麼起課的來。正欲轉身進去回覆,忽聽得一聲報君知響,乃走出門去,東西兩頭一望,見一個帶巾的瞎子走來。春桃叫一聲:「算命先生,可會占卦的麼?」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這兩樣通會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課,請進來。」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階頭,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廳堂,教他坐下,慌忙進去報與素瓊知道。   素瓊遂於盆中淨了手,包了錢方銀子,輕移蓮步的走到廳上。見得是個雙瞽的,也不去迴避他,遂叫春桃點了炷香兒,討出金錢,接來暗中禱告過,付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來放在課筒裡,搖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風。瞎子問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麼?」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曉得了。問卦先須看用神,失物以才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發動,是遠方人得去了,似乎難尋著的。喜得日辰合著動爻,卦體又是以陰遇陽之象,不知為什麼道路爻動,又臨文曲青龍,依我看起來,是一個貴人得在那邊。目下秋歸冬旺,子孫卦身臨第二爻亥宮,又是伏才屬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間,水能生木,扶出才爻,當有著落之兆也。」   素瓊道:「若得先生之卦靈應,就好了。」瞎子道:「不瞞小姐說,小子是蘇州人,渾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個個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後日應驗起來,自然道我不是誇口了。如今閒話少說,課金只要一錢紋銀,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擔擱小子的工夫。」素瓊遂將這紙包叫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在手裡,捻過一捻,覺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門去了。   春桃轉身進來,收拾了香案,隨了素瓊到繡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課不知可著否?」素瓊道:「他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我想起來,何由得到外廂去?他說是遠方人得著了,又是什麼貴人,那幾句話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見竟沒有了,連這十月間之言也是虛話耳。」春桃乃假意勸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煩了。我道這把扇子值得幾何?今日倒出脫了錢方銀子。且到十月裡看應驗不應驗,再作區處。」素瓊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廂去看看來。」春桃答應一聲,竟自出去了。   且說素瓊在閨中,閒思雜想。想著了自己年方及笄,尚無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語的道:「古禮有云:『男大須婚,女大須配。』可笑我家母親竟然日日與這起尼姑、道婆他來我往,燒香念佛,全不以擇婿配婚為念,使我憂心如醉。未審何日得遂桃夭之願也。依我想來,那了凡說他的弟子在那裡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個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說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確否?若非訛傳,他果然有意於我,竟央了凡來做媒,或者我母親勢利他是一個解元,指望後邊發達,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稱的。只怕我命薄,沒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個落落書生,那時節,縱使有心向慕,央媒說合,母親畢竟鄙薄他不相稱,決不肯俯就的。這便怎生是好?」想罷,乃道:「蒼天蒼天,求你撮合他來成就百年姻眷?」素瓊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覺的屈下雙膝,深深禮拜。   恰好春桃進來,被他見了,乃道:「小姐為何在此拜天?」素瓊忽然驚起,覺得慚愧無地,問道:「春桃,你幾時來的?可聽得我祝告些什麼來?」春桃見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見小姐禮拜,並沒有聽見祝告。」素瓊亦假意說道:「我也沒有什麼祝告來。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壽誕,在此祝告蒼天,願他身躬康健,壽命延長。」春桃道:「小姐緣何倒忘卻了自己?依我起來,也當祝告一番。」素瓊道:「當祝告恁般?」   春桃道:「願配一個美貌才人,朝夕偎紅倚翠,得遂芳心,這也是小姐身上畢竟要祝告的。」素瓊道,「小賤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歸來,不回覆我,倒講這派亂言!」春桃見得小姐發怒了,乃慌忙接應道:「老夫人已回,請小姐出去,商量擇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瓊聽得,急急的踅轉到老夫人那邊去了。正是:   一聞衛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腸九回。   那素瓊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擇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彥霄傳衛生解元消息,了凡傳衛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畫。   春桃甚靈甚快,所云綽約丫頭也。

第十二回 歸故里逃婚遇仙渡

  閒坐山亭心事繞。想起佳人,對扇頻呼叫。癡情正濃奴至擾,朋儕入幕情偏惱。計賺成婚洞房鬧。花燭相輝,照耀鴛鴦好。五夜坐懷不曾亂,孤帆渡去湖濱渺。    右調寄《蝶戀花》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後歸家,未免到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邊,通去投刺拜過,我往他來,准准也鬧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獨坐,想到了竊題作稿,自己中了,背著卿雲,如坐針氈的不安,心裡著實懊恨道:「為人在世,負義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轍!那母舅、表兄,就如兒子、兄弟一般待我,況且若無他牽引去看書,那裡有湊巧處?我這日自然該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豈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於心何忍!」   想罷,又道:「目下因這些應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卻了,不免去取那素瓊小姐的畫扇,並這芳姿遺照出來,親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遺照,念過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親筆真容,這幾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著矣!」隨即袖了,將那畫扇輕輕揭開,仔細一看,不知不覺的亂呼亂叫起來,道:「小姐,小姐,這樣千嬌百媚的芳容,與小生並著香肩,立於紅芳曲徑之中,好一幅『劉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癡境,忽見山鷓兒進來報導:「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過,遇春啟口道:「前承新貴光顧,因有事往雲間,致失倒屣,兼拜賀遲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駕枉過,茅捨生輝。」寒溫過,乃道:「遇春兄幾時不曾到鳳老先生處去了?」   遇春聽見旭霞啟口就問及鳳來儀,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曉得鳳老要與他聯姻,有所慕而問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機說去,這個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罷,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來。敢問旭霞兄,問鳳來儀怎麼?」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見他園中橘有千頭之富,不亞巴邛樂境。」遇春道:「吾兄還不曾到他內園去,真個竹林藥圃,有靈仙之樂。中有四宜堂,春則杏花疏雨,楊柳輕風;夏則竹陰漏日,桐影抉雲;秋則霜紅霧紫,點綴成林;冬則積雪初晴,疏林開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間賞玩,亦可稱陸地神仙矣!」   旭霞道:「這也是他修來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間之事,盡有許多不平處。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與他一個兒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與他往來,倒不曉得他無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過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個瑞珠小姐,年將及笄,意欲招贅,正在那裡揀擇。」旭霞道,「也是他正經處,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揀擇,非一日了。向來原有許多巨富豪華,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擇一風流才子。這起膏粱子弟,縱衣文繡之美,不過是羊質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輕諾。如今不知那裡想著了吾兄尚未求凰,竟爾屬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執柯,不識尊意可否?」   旭霞道:「這也是蒙他垂愛。但小弟孤貧,枯朽蔦蘿安敢仰附喬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個折桂客,看遍長安花在即日矣,何謙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與當道軒冕聯姻,不願與退歸林下者締秦晉耳!」旭霞道:「遇春兄說那裡話來!弟雖僥倖,亦何足道?豈不聞『饑來一字不堪煮,寒到何書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誤了他令愛的終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來,若俯就了,後日真個享用不盡的呢!不是得罪說,莫要當面錯過了。」旭霞道:「承兄雅愛,極該從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會試,縱允也不及了。來春場後歸家,再作區處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緩幾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過洞房花燭的小登科,到京去趕這金榜題名的大登科,豈不是人生的至樂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堅執,其實還有個隱情,故爾不敢輕諾。」遇春道:「什麼隱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麼?」旭霞道:「小弟也粗知書理的,這樣桑間濮上、私期密約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輕薄待弟?」遇春見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謔浪之言,冒瀆了。看起尊意來,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強,只怕鳳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為決辭,勿再勞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別了。」旭霞遂送他出門。遇春悶悶不樂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旭霞轉身進來,暗中思想道:「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想這鳳來儀倒也好笑,驀地叫這花遇春來做媒。看他的言語,似欲急於成就的意思。我想起來,他原是一個富宦,雖則是賦歸去來的,拚取賠家私招女婿,那一處沒有?為何見愛我一個窮舉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贊美他,暗中打動從臾成事。殊不知我衛旭霞,可是貪得之徒?若說他的女兒是絕世無雙的美貌,猶可動我癡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緣,有鄔氏素瓊為念,這些言語,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饒君搬盡瀾翻舌,難奪心中向慕私。   卻說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這頭媒人,滿意發一次大財,豈知衛旭霞鐵錚錚的辭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門,在路上自言自語,數說那旭霞道:「我想這個窮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飯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樣。如今幸得中了解元,鳳來儀勢利你,要送家私美女與你。若照舊是個窮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個夢兒想想。」   一頭說,一頭走,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進去。恰好鳳來儀也在外邊探望回音,見了遇春到來,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問道:「所煩執柯可有幾分允意麼?」遇春道:「領尊命去,不想那個小子竟爾一派設辭,執意不諾。」來儀道:「他設辭恁的來?」遇春道:「他說自己貧乏,不敢仰攀,恐誤了令愛的終身。目下又要上京,待來春場後,歸家再商。更有無數虛浮之言,難以盡述,總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來春再商之言,明明裡是推辭了。」   來儀道:「他雖則是個解元,我原是一個甲科,諒起家聲來也不為玷辱了他,何竟卻我,實為可惡!」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煩惱,若決欲招他為婿,晚生倒有一計在此。」來儀道:「學生也不是什麼必屬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閒,配不得那些豪華公子,諒他是個孤寒拔解,無驕傲之氣者,也是相稱的,故發此念。敢問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見起來,莫若老先生與尊夫人、令愛商量通了,擇一吉日,排下筵席,喚齊樂人掌禮的在外俟候,寫一個名帖,喚尊使送去,只說請他餞行。待晚生促他到來,至了席,到黃昏時,鼓樂的鼓樂,掌禮的掌禮,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這時節難道還怕他推辭麼?」來儀道,「妙是極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談論。」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羨,那個敢談論呢?」   來儀道:「待我進去與拙荊商量。」遂到裡面去了。不一時,走出來對遇春道:「學生進去,說兄妙計與老荊聽了,著實稱贊算計得好,遂與小女說明了。即取曆日看時,你道好不湊巧!明日竟是黃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機密事,以速為貴。若停留長久,就難成了。」來儀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備酒,一面煩兄去拉。」說罷,來儀即抽身進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詰朝,遂寫一個午刻求敘的帖子,喚家僮隨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揚揚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計,花遇春下半世不愁無吃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不一時,到了旭霞門首。只見雙扉深扃,落葉封楹,闃寂無人。遇春心裡頓然吃驚,想道:「我昨日來時,門兒大開,今日為何牢閉在此?莫非他遠出了?若是不在家裡,哄這鳳老備酒熱鬧,真個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這便要被人談齒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裡,亦未可知。」   想罷,遂扣了幾聲。那山鷓兒在裡面聽得剝啄頻頻,走出來啟門,見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為什麼事又來?」遇春道:「要會你家相公。可在家麼?」鷓兒道:「在裡邊。」遇春聽得山鷓兒回言「在家」,心上這個驚塊頓然脫去,喜孜孜的一徑走到書房中去。   正值旭霞隱几而臥,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來,仔細看時,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著驚,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來歪纏了。」遇春啟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夢見周公麼?」旭霞道:「小弟怎能學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說罷,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為弟辭脫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領命而返,細細述與鳳老先聽了。他始初似有不悅之色,被弟委曲一說,然後乃得釋然。如今招贅之意,絕口不談起了。聞兄即日榮行,今特遣使者致簡,奉屈祖餞。恐兄鄙棄,不屑枉駕,又命小弟隨至相拉。」即去接這請帖,遞與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辭了他的婚,自然要怪著我,何特然來招飲?其中必有緣故,也不是輕舉妄動的。我道還是辭了他為上策。」   想罷,對遇春道:「小弟無知,違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復有何顏赴召?此斷然難去相見的。亦必要煩吾兄為弟辭了,容日當請謝鳳老先生堂階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請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駕餞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辭了,道是吾兄新貴,鄙薄他退歸林下之人了。心裡連這辭婚的懊惱,又要提起來,就要存芥蒂了。還該速速命駕,去領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這一番奸巧之言,說得心裡猶豫不決,又想道:「我若去的時節,又恐怕辭婚之事未必渠心釋然,被他當面誚讓幾句怎處?我若不去,真個惱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躊躕之際,遇春乃道:「小弟與兄,素稱莫逆,難道有什麼哄騙,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實汗顏難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辭。」遇春道:「那鳳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卻,故囑小弟來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辭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請想一想:還是代辭得,代辭不得?」說罷,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時倒沒主張,諒難推脫了,乃道:「承兄雅愛,待小弟進去換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見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著手,讓旭霞走到裡面,換了新巾華服,袖好了這把不離身的畫扇,走出來吩咐了鷓兒一聲,遂同遇春步出門庭。說說話話,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遇春先著使者進去通報過,然後拱旭霞進了頭門。   那鳳來儀恭恭敬敬出來迎接進廳,各施禮畢坐下。堂後即點茶來吃罷,旭霞乃啟口道:「蒙老年伯垂愛,年姪轉展思之,實顏厚難於赴召的。緣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卻之不恭,故敢斗膽輕造。」來儀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輕褻了,所以不果。今聞尊駕榮行在即,特備蔬肴,聊作祖觴,幸勿鄙罪。」說罷,隨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賞玩,又於園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覺陽烏西墜的時候了。恰好他家僮進來,請去坐席。來儀、遇春兩個陪了旭霞,原到正廳上去。只見列酒三桌,擺設甚是華麗。旭霞暗地躊躕,乃對鳳來儀道:「何必這樣過費?敢問老年伯還有什麼尊客麼?」來儀道:「學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牽枝帶葉,請來混帳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這便見鳳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發不安了。」說罷,來儀把盞定過席,大家坐了,觥籌交錯。   飲過幾巡,來儀送過令,又自暢飲一回,竟值黃昏時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別,忽聽得後堂鼓樂齊奏,人聲喧沸起來,道是古怪,乃問遇春:「這酒席已闌,是告止的時候了,怎的反作樂起來?」遇春道:「不瞞兄說,昨日尊性堅執,今日諒難再辭了。」   旭霞聽了遇春之言,嚇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來道:「怎麼今日難辭?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鳳老先生道是昨日卻了他的尊意,戀戀於心,恐怕吾兄別締姻盟,失卻英俊,舉世難覓了,故畫此策,請弟拉兄到來成親,並不乾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豈可造次逼得的?況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對兄說得。先人靈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際遇,先行了葬親大事,然後自己覓婚,豈可目下滅理違天,草草而就。」正與遇春在那邊講論,鳳老捉空進去,與顏老夫人俱換了公服,樂人、掌禮的一齊擁了新人出來,拖單廳上,唱起禮來。   旭霞仔細一看,但見一個娉婷小姐,立於猩紅單上,此時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欲要逃走,怎奈攔阻者多,真個計無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願的圭角,使他們知覺了,就要防閒看守起來。不若倒做一個大模大樣,且行權宜之術,順從他結了親。入了房的時節,暫學那柳下惠坐懷不亂,一宵挨到天明,捉個空兒,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他門。隨到蘇州母舅處住下,等那素瓊小姐到尼庵來面會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計,好計!」乃對遇春道:「六禮未成,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鳳老先生之意要從權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帳些罷。」說畢,那花遇春喚那賓相唱起禮。   旭霞此時,諒難推阻了,只得勉強應承;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心上只想著意中人兒。這時,縱使那鳳小姐有千嬌百媚之容,也不去親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鳳小姐又是深閨淑媛,年輕面重的,見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啟口。   兩人默默對坐,挨到東方將曙之際,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裡間玩的園亭靜處。四顧一望,寂無人聲。見得牆角邊有兩扇竹扉,輕輕的開了;走出園門,喜得天色漸明,路徑有辨,三腳兩步的出了深林僻徑。認真了路一徑到家裡來,吩咐了鷓兒一聲,啟了護書,取出張紫陽的丹藥來,佩在汗巾頭裡,帶了幾錢銀子,恐他們追至,連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細一看,豈知日日裝載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兒也不見有。但見扁舟一葉,坐個白頭老翁在上。   旭霞啟口道:「老官兒,你的船可是搖載的麼?」老翁答應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蘇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請上船來。」旭霞走到艙裡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風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請安置裡邊,待我搖去。」說罷,把蘆席冒了前後。旭霞睡在艙裡,隨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不題。   卻說那鳳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魚似水的歡娛,誰知驀地裡起出這樣風波來。那鳳來儀夫妻兩個曉得了,都氣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畫的策,也覺呆了,恐怕纏出是非來,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實信,知是去了,諒無復來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徑不去報知來儀,亦自抱頭鼠竄的去了。鳳家不見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幾個家人,到衛家追問,詢得蘇州去的實情,來回覆過。   卻說那鳳小姐知道了,暗地裡埋怨父母,恨著自己命薄,竟自把這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這時節,鳳來儀夫婦聞之,也只好暗裡氣悶。正是:   為惜英才開雀屏,豈知坦腹似展禽。   雞晨潛遁逢仙渡,笑殺周郎計不靈。   那衛旭霞不知著落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絕妙口才,雖為鳳老設計,然在衛生處亦不毒。   衛生逃婚,在鳳老、花生處通不妨,但難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詩意傳消息

  禪關重到,詩中傳意,猶豫雙真悶坐。燈前共語小春桃,便惹起相思無數。仙尼又啟,風流曾訂,未識有何沉誤。兩情若個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了凡師兄弟兩個,是日在崑山歸庵,見了壁上的詩,曉得旭霞真個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歡喜。知是他來的時節已抵暮了,被這香火婆子促他出門,使彼受淒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幾句。朝朝在庵望他到來,替他商量計較,以圖素瓊姻事。   一日,想著鄔府老夫人所約做預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來,一時整頓不及,在那裡打掃佛堂,擺器具。兩個正忙得熱鬧,只見山門外肩輿齊至。走近看時,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來。了凡、雲仙就似見了嫡親娘一般,叫出千聲奶奶,萬聲小姐,迎接進來。等他母女兩個參拜了佛,然後雙雙問訊了,原拱到裡面斗室中去坐下,由雲仙陪著。了凡忙向廚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啟口對雲仙道:「前日簡慢歸庵,幾時到的?只怕晚了。」雲仙道:「蒙奶奶垂念,這日且喜遇了順風,到庵的時節,尚未夜深。」老夫人道。「這便還好。」雲仙道:「今日奶奶幾時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雲仙道:「原來如此。」正敘談間,了凡領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盤茶果、兩壺香茗進來,擺在桌上,說說話話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來,同了了凡到外廂去檢點帶來這些物件,止留雲仙與素瓊坐在室中。   素瓊抬頭起來,只見壁上幾行草字。仔細看時,竟是洞庭衛彩所題,後面明寫出「解元」兩字。素瓊此時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說吉家表兄之言,竟爾不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幾時來題的詩。那了凡在我家時,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麼詩兒?」遂念一遍,不覺驀地驚呆了。又暗想道:「這個韻腳是我題於畫扇上的,他們何以知之?況他詩中又是和答我詩之意。後兩句明明是有意於我,教我等他來求,莫許他人竊聘。我想起來,若然不是,又難道我題的詩倒是暗合他人陳句的?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難測度。」   素瓊正爾出神入化的思想,雲仙亦正欲啟口說明衛旭霞到庵來的緣由,恰好那了凡與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進來坐下。不一時,掇點心來吃了。老夫人啟口對了凡道:「你們的令弟,這幾時可曾來望你麼?」了凡道:「不要說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來了,他在南京鄉試,中了解元。回來想是來報我知道,到庵時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曉世事,堅意回了他出門。不知此夜棲宿何處,至今小尼心上牽掛他。」   夫人道:「原來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們吉家姪兒在我面前說過一次,道與他極相知的,鄉試時一同在京作寓,但這時忘卻了他的姓字,竟不想著師父的令弟來。如此恭喜庵中有個護法了。但是那老嫗怎的不留他過宿,使他出去受窮途之苦?」了凡道:「因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師父,明日要打點做佛事了,請問你進關日期可曾擇定麼?」了凡道:「小尼因為奶奶要做預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許替小尼做齋筵,所以擇的吉日是預修完滿後一日。」老夫人道:「這也倒覺便些。」   兩人敘談了這一回,不覺紅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鋪蓋,原安置在海棠花這間房裡。鋪疊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與小姐閒話片時,隨即進去。止剩得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銀□之下。春桃覺得老夫人睡著了,乃對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說他的弟子真個中了解元。」   素瓊假意道:「他中與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種可怪的,教人難測,怎處?」春桃道:「敢問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麼事情纏擾芳心?」素瓊道:「我們一向所畫這把扇子,曾題詩一首於上,今日見那壁上題詠,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個人兒的,合我詩中之意,韻腳又是毫釐不差,似乎見過扇子步韻者,豈不使人難解?」春桃道:「依小姐說起來,不信這把扇子在我家房裡失的,這時節衛生正在金陵鄉試,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瓊道:「我也為此費想。」   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戲言道:「我想起來,小姐也不必細想的,世間的事情奇奇怪怪者盡有,即係小姐講,這唐時張僧繇畫龍點睛飛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這把扇兒畫得出神入化,自然飛出深閨,落於識者之手,故得曉詩中意味,和韻題壁也。」素瓊道:「癡丫頭,講這樣(享單)話!但更有一希奇想頭:前日那卜者曾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又說是遠方一個貴人得去了。如今那衛生新貴,倒也是合著這課的。正是這扇兒何由得到遠方去?雖則他詩韻、意思雷同,我原不信。」   春桃見小姐說他題的詩與扇上合意,疑惑這扇兒是飛得去,心上暗地驚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園中看過,被柳兒歪纏急了,一霎時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這裡閒思雜想,諒來絕無此事的。」主婢兩個,正在那裡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覺轉來,見他兩人坐於燈前,尚爾唧唧噥噥的閒話,不免說了幾句,催他們去睡了。正是:   有心題壁傳消息,害卻嬌娃費遠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來梳洗了,吃過朝膳,老夫人把些銀子付與了凡,去置足了貨,遂請下幾個優尼,俱到庵來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過,擺設齊整道場,做起朝功課來,擂鼓作樂,開經起懺,熱鬧之極。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來參拜了。隨後春桃服事素瓊小姐,輕移蓮步,到佛堂裡來,折下柳腰,輕輕頂禮。參拜過,起來坐在堂中閒玩。但見外面擠一班遊人進來,老夫人、小姐都走到裡面去迴避了。   看官們,你道這遊人是誰?竟是杜卿雲與吉彥霄帶了許多僕從,入山來看楓葉,又是卿雲領他們來探望,故爾特地到此。那卿雲見得庵中熱鬧,對彥霄道:「今日來得湊巧,竟有無數標緻尼姑在裡邊拜懺,又有一個美貌佳人在側。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認得我的,同兄速去,盡意隨喜一回,以暢今日之游。」說罷,卿雲領了彥霄,直走進去。   了凡見得是杜卿雲到來,即忙下階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緣到此?請到方丈坐了吃茶。」卿雲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費心。但問你這做道場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崑山縣鄔鄉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歲,同素瓊小姐在敝庵做預修。」彥霄聽得了,遂問道:「如今這老夫人在那裡去了?」了凡道:「見兩位相公進來,迴避在裡邊。」卿雲乃對彥霄道:「既如此,我們在這裡混擾不便,出去了罷。」彥霄道「卿雲兄不妨。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雲道:「不信有這樣偶湊,又遇著了令親。」   了凡聽得彥霄這句話,心裡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彥霄道:「師父怎的認得我來?」了凡道:「老夫人處說起,一向是曉得的,但從未有親近相公。既如此,兩位相公請坐,待小尼進去報與老夫人知道。」說罷,一徑進去了。一回,走出來道:「老夫人說,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來相見,倒要請相公到裡面去。」彥霄道:「如此說,卿雲兄請坐一坐,待小弟進去拜見了,就出來的。」   說罷,隨著了凡一徑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後與素瓊表妹相見過,坐下,啟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會著了,不然,明日父親要同姪兒到姑娘家來捧觴了。」老夫人道:「這個不消了。」彥霄道:「請問姑娘來過幾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彥霄道:「怎的不到我家來?」老夫人道:「因約了師父今日起懺。家裡有事盤桓,來得遲了,恐到你家來,又要擔擱,所以索性到了庵裡,俟懺滿後,歸家順路來探望。」   正說話問,彥霄瞥眼轉去,見得粉壁間有兩行草字在上,仔細著眼,竟是衛旭霞的款在後邊,心中疑惑,乃念過一遍。味他的詩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間見他草稿中的芳姿遺照題頭上邊寫著『支硎尼庵萍逢素瓊』。恰好今日他有題詠在庵,表妹又在這裡,事上相符,我想這段情由是千真萬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寫出『解元』兩字,畢竟是這起尼姑與他相好,走漏了來做預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題此詩,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動他。」   正躊躇暗想之際,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齋,搬到室中。彥霄見了辭道,「蒙師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請收了去。」了凡道:「相公遠來,粗點心雖不中用,略請些須,見了小尼之意。」彥霄再三推辭,望外就走,連老夫人也來留彥霄。彥霄一頭走,一頭說道:「容日望姑娘到來,姪兒訪得極好的一頭親事在那邊,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來,今日不及說了。」說罷,一徑走出來,同了卿雲,別過尼姑,出了門,走下寒山僻徑。   卿雲在路上問彥霄道,「吾兄方才進去見令姑娘,緣何如此長久?」彥霄道:「與家姑娘相見了,敘過一番寒暄,即欲出來奉陪。不道又見了一出奇事,費想了一回。」卿雲道:「什麼奇事,可肯相聞否?」彥霄道:「不知為何,令表弟竟有題詠在尼庵內室壁上。看起來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後邊落款又寫出『解元』兩字,是他中後去題的。莫非與那些尼站有些來歷?」卿雲道:「題的詩可記得麼?」彥霄道:「怎不記得?」說罷,遂念出來。   卿雲聽了,不覺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遊玩,去得一次。從來不相認的,何由得與他相知來往,潛地去題詩?這也古怪。」說罷,暗想道:「一定是這個緣故了。」彥霄道:「是什麼緣故呢?」卿雲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須有』之說,或者未必實然。方才說弟同他去的時節,因賤內在家忽患急症起來,差人來尋,他說待我暢游一回,抵暮步歸,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時,弟在舍侯他,竟爾不歸,直至明午來家。彼時已曾查問何處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賽神服藥,也無心去細細盤問,便是這樣丟開了。或者此日被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間,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彥霄聽見卿雲說了這一番合符之言,不覺顏面失色,默默不語。   卿雲見得彥霄聽言之後,似有驚愕之態,乃問道:「為何說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樂之容?」彥霄道:「也沒有什麼不樂,只為其中有一樁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難解,故爾心中猶豫。」卿雲道:「什麼事體?」彥霄道:「是說不得的,總之令表弟少年輕薄,做事可笑。」卿雲道:「他做何輕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詳細?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聞其過。後日見他的時節,教家嚴戒喻他一番也好。」   彥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寫下芳姿遺照,寺裡盟後竊見這段情由,細細說與卿雲聽了。卿雲此時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彥霄面前說他幾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詩云『藍田自去求雙璧,莫許牛郎竊駕通』,明明裡是兩邊向慕說出。令表妹未曾許字的,吾兄何不就與兩邊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   彥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們隔地相思。方才臨別家姑娘時,已道過一言,俟他望後到舍來,當啟齒也。」卿雲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棄,豈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彥霄道:「你我三人,實為異姓骨肉,何以說此客話?」兩人在路細談,緩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齊下船,解維而歸。到家時,明月已在東了。正是:   遊山不覺歸來晚,深夜重門帶月敲。   卻說那老夫人與彥霄閒話了片時,待他去後,原領了素瓊到禪堂中來,拜佛閒玩。直至夜來看這些尼姑做了夜功課,一同吃了散堂齋兒,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燈下,你說我話一回。春桃想起日裡吉彥霄之言,對素瓊道:「一向再沒有人說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緣何特發此念,方才對奶奶說,但不知可是那衛生?」素瓊聽了春桃之言,心裡也是這樣思想,又想著了吉彥霄聞得與衛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躊躕,暗忖了更餘,叫春桃服事上牀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禮拜了一回,走到裡面去,獨坐斗室中。恰好此時雲仙執事稍閒,走進來敘談過。雲仙忽然想著了衛旭霞與他歡合時,再三詢問小姐到來之信,「我約定方去。目今佛會已做過兩日,竟爾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來的時節,被那婆子拒卻出去,怨恨我們,連這小姐會期也丟了念頭,斷絕往來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這個緣故了。」   素瓊見得雲仙與他閒話正濃,頓停了口,凝睛細想,心裡疑惑,乃問道:「師父,你想什麼來?」雲仙道:「不想什麼。便是春間來的師兄這弟子,小姐歸去後,他復來探望。是日師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說及小姐,乃念小姐這首玉蘭詩與他聽了。口裡唧唧贊個不住,頓起想慕之心,說道:『今生若得再見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膽與彼約定目下這兩日到來。不知何故,竟爾不至。」素瓊道:「你適間說,曾念我的詩與他聽過。我想他是有才之人,這樣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個不做好事的。」雲仙道:「小姐又來太謙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有事呼喚雲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瓊坐在那邊,自言自語道:「原來那衛生,方才雲仙說,曾約定他的,緣何不來?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緣淺,旦夕之間,生出病來,為此羈留失約?」想罷乃道:「衛生,衛生,你若不來,今番這個機會失了,再要湊巧晤面,只好相逢於冥途間了。」素瓊想到此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對著壁上的款兒,低低呼叫幾聲道:「若得你即刻飛舄到庵,面會一番,決絕了兩下虛空相思,就死也無怨了。」   正思想間,了凡忽走進來道:「小姐獨坐在此,不怕冷靜麼,我們舍弟即日到來,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萬叫奶奶不要聽他。」素瓊聽了了凡之言,心裡是喜悅的,但嬌羞不好答應。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齋,請出去罷。」素瓊乃勉強放下愁心,同著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過了齋,立起身來,又到佛堂中閒玩。少頃,這些優尼俱淨了手,出來到佛堂中誦經拜懺。素瓊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過了懺。至十五日,做一個水陸燄口完滿。十六日,又來替了凡設了受戒齋筵,送他進過關。又住下一日,齋值了這些懺會,隨即別了兩尼,一徑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卻說那吉彥霄同杜卿雲遊山歸家,把這尼庵遇著姑娘、表妹,並要到他家來探望之說,述與父親聽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個一齊到來。吉家迎接進去,相見畢,坐下,大家敘了親親之情。款待過,到晚宿了。   明日起來,彥霄與姑娘說了,要替衛旭霞請庚作伐。老夫人應承了,約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後起身,一齊歸家。此時素瓊暗地聞信,歡喜不勝。正是:   一番愁悶一番歡,只為酬詩藏謎難。   果得雀屏開射筵,何憂鸞風不團圓。   不知這吉彥霄何日去請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尋衛旭霞否,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猜畫扇緣故,彥霄猜題詩緣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彷彿,若遠若近,一片迷離境界。

第十四回 闖仙闕賜宴命題詩

  誤入雲林宮闕,意懸故土焦勞。揭開畫扇慰心苗,忽聽棋聲杳杳。蹤步玉階尋訪,兩仙對下瓊瑤。報知召宴奏雲霓,命賦園花草草。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那早在鳳來儀家逃婚而出,至湖濱擺渡,見一白頭老翁泊舟水涯,旭霞招而渡之。   看官們,你道那白頭翁是誰?竟是旭霞昔日雨花台遇的張紫陽。因春間見旭霞頗有道骨仙風,知旭霞目下有難,故爾化作舟人模樣,駕此輕笄來渡他去,同到一石室中。旭霞此時,心中驚愕,詢其來歷,張紫陽只是不肯說明,唯安慰幾聲。   一日。紫陽對旭霞道:「汝本凡子,餘乃仙流。今渡汝到此,一來為餘這起仙女,聞汝品格才學不凡,有所向慕;二來你在這目下有難,故我特來引汝到山,遊玩一回,避脫災厄,送你回去,成就功名,姻眷後來再作道理耳。」   說罷,一同走出石室。紫陽引道,旭霞隨後,曲曲折折,走到一巍峨峻嶺之下。但見古柏森森,亂鬆鬱鬱,石勢硿礲,澗形屈曲。舉頭仰視山頂,宮闕凌霄,足有萬仞之高。此時心上驚駭,乃問紫陽道:「此是何處?」紫陽道:「是王母第十三女媚蘭雲林夫人,居在此間。你閉了眼,待我引你去遊玩一番。」旭霞道:「既蒙大仙要引凡子去遊玩,何故反要合眼?」紫陽道:「看此雖近,上去有二三百里之高。又要在一虎狼穴過,恐汝害怕故爾。」   旭霞遂合著雙眼,耳畔若聞波濤洶湧之聲,刻餘聽得紫陽一聲「開眼」,遂張目而視,見得自己身軀立於萬仞山椒之上;回顧一望,那張紫陽竟不見了。心中驚懼,悽惶無措,乃歎口氣道:「我之不辭遠道,一來為著素瓊小姐,要到庵去踐雲仙之約,見他一面,詢其畫扇來歷;二者要收拾上京會試,故急忙夜奔渡湖。不道目下倒弄得東不著東,西不著西,這樣高山峻嶺、人跡罕到之所,不知是何處?被他引至,丟我而去,怎能彀有歸家的日期?倘然遇著了些虎豹豺狼,只好葬於他腹中了。方才他說渡我脫難,如今倒是引我來投難了。」想到此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回,拭乾了眼,乃道:「待我取出素瓊的畫扇來親近親近,以消悽惶之苦。」遂於袖中取出,揭開細細玩味。只聽得茂林之內,隱隱人聲相近,即忙袖了扇子,一步步的走上前去探望。並不見有什麼人兒,但見巍巍宮闕沖霄,冉冉彤雲護殿。前有牌坊一座,渾似水晶玉石裝成,嵌上扁額一方,竟是火齊寶珠穿就中間,篆著「隔塵」二字。   旭霞見了,驚駭無已,乃暗想道:「怎的我這樣一個皮囊凡俗,得到這仙境來游?莫非是盧生一夢那?且從容走上前去觀看。」遂移步進了牌坊,直至甬道仙階,見得兩旁綺樹銀花,紫芝碧草,生光耀目;斑鹿素鶴,身處其間,道是蓬萊閬苑無疑了。又走進幾步,到一轉灣所在,見塊巧石旁邊,兩個美人對坐,子聲丁丁,竟在那裡敲棋。   旭霞觀見,心中暗駭,欲要近身去看,又恐怕去不得的。正欲前不前之際,那二仙回轉頭來,見了衛生,乃叱聲道:「汝何等凡子,敢爾大膽,來闖雲林娘娘宮闕!誰人引你來的?」旭霞聽得兩仙女叱聲,嚇得魂不附體,即忙跪下雙膝,啟口告道:「小生衛彩,是蘇州洞庭解元,因登舟渡湖,被那操舟老翁誘至此地,他自去了。小生正憂進退無門,怎敢故意輕薄,闖進探望?乞原諒之。」二仙道:「原來如此。不是你故犯,容君無過,請起來。你說是個解元,且試你胸中才藝一試。若果然好,傳與娘娘知了,宣你進去遊賞。」   旭霞聽了二仙女之言,徐徐的立起身來道:「小生雖識幾個字,敢在仙姬面前胡亂弄斧?」二仙道:「不必太謙。」乃道:「汝即將我對弈為題,快作一首詩來。」旭霞想一想,念道,詩曰:   花姨月姊鬥癡嬌,對下楸棋賭翠翹。   纖手漫談爭廣狹,秋波同審計虧饒。   聲驚青鳥來王母,影亂彤雲下子喬。   機巧自嫻藏石室,周天一局列瓊瑤。   兩仙聽旭霞念畢,徐聲贊道:「解元作性如此敏捷,於意又無不妥貼處,看來原是一個聰明年少。我們收拾了棋局,一同到裡面去,念與娘娘聽。」說罷,遂收拾過棋子,飄飄然的進去了。   旭霞立在石坡之上,細細想道:「那兩個女仙怎的生得這樣標緻?自然比凡女不同的。我想起來,那個素瓊小姐足有仙凡之異,諒他容貌自可彷彿也。」復忖道:「他們兩個記了我這首詩進去,念與什麼雲林娘娘聽了。倘然中意,又要我去做些恁般難題目,此時正處惶惶無措,那有心去苦思力索?況且這起不食煙火的神仙,聰明天縱,那裡與他歪纏得來?」   躊躕間,正要仍舊走出故道,忽聽宮殿之中鼓樂齊奏,聲音徹天。背後倏有人言,「解元你那裡走?我們娘娘知你詩做得好,宣你入宮相見。」旭霞聽得了,回頭看時,見是對弈二仙,乃道:「適蒙二仙命題,不敢過卻,斗膽口占幾句。詞不達意,何足為你娘娘道哉?承召決不敢輕造仙闕,冒犯娘娘者,幸為我辭之。」二仙女道:「怎的辭得?即刻啟闕垂簾,張樂迎君了。」   說罷,只聽得啟宮門響,二仙即從旭霞走到九級之下。見得宮門大開,仰上看時,是「蕊珠宮」三字,真個穹窿高敞,碧瓦雕甍,丹楹繡闥,鳳吻龍吞,飛鳥莫及其上,彤雲垂護於下。旭霞見了,正爾暗生驚駭,豈知走出一班仙童仙女來,異樣妝束,各執樂器,隨行逐隊的吹彈到外,來迎接旭霞。   旭霞只得戰戰兢兢,步隨作樂,到第二進流霞閣下,駐足階前,俟候宣召。不一刻,珠簾裡閃出一個鳳冠霞帔的女仙,來啟口宣召。命作樂者,先走進去,鷺序:班的立定,徐徐鼓吹。旭霞垂頭緩步,上階至閣,俯伏簾外。那雲林夫人命撤起珠簾,教生抬頭。   旭霞抬頭起來一看,只見那雲林夫人身穿紫金繡絲百鳳鑲袍,裙施五色蕭湘畫景,頭頂百寶盤龍花髻,足踹珠綴鳳頭烏靴,手執一柄水晶如意,高高坐起,覺得心中誠惶誠恐,不免似朝君似的稽首頓一回。夫人道:「解元是儒者,請抬身。」   旭霞聽命,即起身侍立簾下。夫人道:「這裡渡海面有一萬八千里,不是飛仙,難得到此。我輩居於此山,若論人世的年月,准准的二千餘年了,再沒有凡間子弟來游。不識解元有何仙緣,仗誰渡來?」   旭霞聽了雲林夫人之言,想及家鄉路遙,不但失了試期,兼爽雲仙之約,道是今生難返故園,去圖素瓊姻事了,頓覺心中悽愴,乃含淚而告道:「仙母娘娘聽啟:凡子衛彩,因本山鳳來儀家有女瑞珠,逼去成婚。凡子恐非姻眷,於心不願。入洞房後,堅坐一宵,黎明遁去,欲渡湖到蘇。豈料遇一老翁,泊舟水涯,凡子招而渡之。不想被他引過廣大海面,而到此間,使凡子進退無門,來犯仙闕。」   雲林夫人道:「我曉得了。那鳳家小姐原是我的書記,因他做了一首思凡的詩被逐出。他墮凡幾年,與解元亦有姻緣之分的,但非目下在凡間成就者,到後來還有應驗。方才解元聽我講了路途遙遠,潛思故鄉生處,掉淚起來,這個也不消悽惶得的。再停幾天,少不得那人原來渡你回去的。目下這裡設宴苑中,十二樓下,且放心進去遊賞遊賞,亦不枉到仙家一度也。」旭霞道:「小子凡鄙,怎敢叨仙母娘娘賜宴?」   說罷,雲林夫人命眾童子作樂於後,自己下座,引旭霞進到苑中,真個瓊樓十二,雕欄玉砌;滿園奇花異卉,燦爛奪目。又見得梅、杏、桃、蓮、葵、蘭、蓉、菊,四時的花一同都開在苑,心裡疑惑想道:「莫非剪彩綴成的?」仔細看時,竟是天然開就者。旭霞不懂仙家化巧,道是古怪,呆了一回,啟口道:「敢問仙母娘娘,怎的這一個苑中,開就四時名花呢?」   雲林夫人道:「這裡原叫『四時苑』,有四個花仙執掌,一時都要開花結果,各鬥鮮妍,以供我賞玩的。少不得停一回兒,宣他們出來奉陪解元。」旭霞乃贊歎道:「若非仙家,怎的有這樣神巧?」正細想暗羨,眾仙拱入樓下去坐席,其果品肴饌,自然是冰桃火棗,麟脯鹿羹,胡麻仙飯,瓊漿玉液,也不必盡述了。   且說雲林夫人真個宣了四花仙來,定了旭霞之席,各自分班隨尊坐定,眾童女作樂進酒。旭霞飲過幾杯,覺得酒味香美,大異人間。正爾在那邊驚喜,但見雲林夫人命桃仙出席,奉爵進酒上來。旭霞恭恭敬敬的接了,桃仙即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道:「這敬酒的叫做桃姑,乞解元以桃花為題,請教賦詩。」旭霞道:「凡子才膚,不敢獻丑。」雲林夫人道:「適才對弈之作,句意甚佳,幸勿吝教。」旭霞想了一想;只得詠七言一律,乃朗朗的念道:   灼灼芳姿閬苑開,人間能得早春來?   光搖仙子霓裳袖,色映瓊筵紅杏腮。   燦爛肯容蜂蝶彩,婀娜不被雨風災。   千年結就長生果,進獻瑤池王母台。   旭霞念畢,雲林夫人聽了,乃贊道:「解元這樣捷才,真個難得!」贊罷,各自飲過一巡。旭霞出席回敬了,坐下。   雲林夫人又命蓮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在手,蓮仙亦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蓮姑。解元亦即以蓮花為題請教。」旭霞亦想了一回,詠就了,念道:   曲沼清清入夏涼,嘉蓮開遍炫仙妝。   乘風綽約涵嬌影,映日輕盈露嫩房。   色射瓊宮隨鳳輦,香飄玉殿和霞觴。   淤泥不染心偏潔,一遇謙溪品愈芳。   念畢,雲林夫人聽了,又贊歎過,命眾作樂。旭霞照舊回敬了去坐下。雲林夫人又命桂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飲盡。桂仙亦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桂姑,解元亦即以桂花為題請教。」旭霞乃暗想道:「花名甚多,仙子甚眾,若是每一色一杯酒,倒也還吃得下;但是這詩一時教我怎的做得出許多?」想罷,遂道:「量來是推不脫的。如今也不要管什麼好歹,胡亂再做一首去看。」只得詠就念道,詩曰:   桂枝本是廣寒栽,獨步蟾宮折得來。   金粟乍舒含玉露,芳心未啟隱仙階。   飄香雲外盈青瑣,覆影庭除掩翠苔。   姮娥不靳遺丹種,付與燕山五子才。   念畢,雲林夫人聽了,乃道:「這首詩隱隱說著自己折桂伎倆,可稱妙絕。」旭霞謙了幾句,復出席答敬了。   雲林夫人又命梅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此時推遜了一回,接了。梅仙於席前也不起舞,竟於袖中取出玉笛一枝,吹起一套落梅調來,真個聲音清亮。旭霞贊道:「梅仙這一部宮商,豈李□、獨孤之吹可得而媲美哉?」吹罷,拂笛而坐。雲林夫人道:「這弄笛者叫做梅姑,解元當以梅花為題請教。」旭霞乃道:「聞了如此佳音妙律,不賦一首贈之,辜負仙才矣!」說罷,遂敲就一律,念道,詩曰:   玉笛橫吹玳瑁筵,冰魂引到鳳樓前。   清香和入宮商細,疏影橫移舞就翩。   調就麟羹佳味美,傳來。使故情虔。   廣平昔日心如鐵,一睹飄零也自憐。   念畢,雲林夫人乃道:「解元作詩,到後來不怯,可稱長才矣。」旭霞又謙了幾句,原答敬了。眾仙童女一齊起舞作樂,傳花而飲。坐至酒闌樂撤,罷席。   雲林夫人又引旭霞各處仙境都游遍了。恰好那張紫陽駕鶴騰空而下,同旭霞原歸石室去了。正是:   一到仙家十二樓,果然錦繡耀凡眸。   筵開玳瑁霓裳舞,奏罷雲璈幻境游。   那旭霞宴罷,不識他何年何月歸凡;又不知那鳳家找尋新女婿不著,怎的住頭;吉彥霄幾時到姑娘處做媒;這兩處不知作出何狀貌來,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佳詩,雲林夫人大□□□□□□□□□者,只好與魑魅為伍。   衛生見仙一段,序次如□不□□□□□□朝儀。

第十五回 遞芳庚聞信淚潸然

  親親情誼濃,遠遞芳庚去,渺渺湖濱一望悠,漫渡長圻處。剝啄山扉暮,奴啟將情訴。請出潛蹤始未由,人不見,心驚怖。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吉彥霄是日約了姑娘去請庚作伐。停過兩日,備些蓂酒之類。這日因嚴君有事,無暇出門,只有彥霄一人,同了幾個僕從,到姑娘處捧觴過,即請了素瓊的八字回來。   一日,恰好是吉日,喚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雲齋頭。正遇卿雲在家,進去報知,出來迎接到廳坐了。彥霄啟口道:「別後不覺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處表妹,欲與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來,弟即乘空言之,竟爾慨然,約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請得年庚在此。弟本該與兄同造旭霞兄處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煩兄轉送去了。」卿雲道:「這是家表弟之事,有煩大駕往返,向未少盡,弟處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煩』字於弟?真個使人汗顏了。」   說罷,點茶吃過。卿雲道:「這頭姻事,蒙令親不棄家表弟貧陋,更承吾兄贊褒,俯賜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兩人俱要進京去,怎處?」彥霄道:「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願與舍親締結彩蘿,只消弟去說定了,就是來春場後歸家送聘,諒無出入者。」卿雲道:「前日兄說他曾有詩詞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聞是吾兄令親,又欲與他撮合,喜出望外,難道反有不願之理?」彥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見他到郡來呢?」卿雲道:「因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牽掛,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聞他,實為兩便之舉。」說罷,即留彥霄到裡面去,置肴款待,歡飲而別。   卿雲在家,又停過一日,即駕船而去。喜得風恬浪靜,不一日到了長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頭兒捧了庚盒,隨著家主,穿林度徑的到了旭霞門首。但見:   斜橋寂寂聞流水,曲徑瀟瀟望遠山。   竹戶不開塵滿徑,疏林有鳥去來閒。   卿雲見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個解元,景況越覺淒涼了?如何日裡把門兒牢閉在此?不知他在家裡否?」叫平頭兒敲了幾下。   那山鷓兒在裡面打盹,驚醒聽得了,乃想道:「自從相公出去多時,這門日日閉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扣打。今日不知是誰,莫非是相公回來了?待我出去開著門兒看。」遂走到外面,啟了雙扉,見得不是家主,是杜卿雲主僕兩個,遂問道:「杜相公在那裡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來呢?」   卿雲聽了鷓兒之言,亦驚問道:「你家主在何處去了,教我同他歸來?」鷓兒道:「家主到杜相公家來,將及一月了」。卿雲道:「這那裡說起?自從他中後歸家了,從未見他到城裡來,因此老相公、親娘牽掛。今日又要來替他做媒,故爾特教我來。這也可怪!」鷓兒道:「若依相公說起來,城裡又沒有別家親眷,出去了這許多日子,杳無音信,必然是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謀害了。」鷓兒說到此境,遂放聲大哭起來。   卿雲見得鷓兒如此光景,心上也覺慘傷,幾乎也掉下淚來,乃勸鷓兒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說他出門時的來歷與我聽。」鷓兒拭乾了淚眼道:「相公這日,在城歸時,到這些相知朋友處,都去望過。一日獨坐亭子裡閒玩,有一個花遇春答拜,閒話了半日別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鳳老爺家家僮,拿了請帖來請餞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卻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時節,竟做出一樁新聞事來。」   卿雲道:「什麼新聞呢?」鷓兒道:「說起了真個好笑!豈知那鳳家有一個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眾,又是個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黃昏時分,鼓樂喧天起來,竟扯這小姐來做了親,送入洞房。兩個動也不動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別而行,逃出後園,急忙忙的到了家裡,在書房中去了一次。他說有吃緊的事情,要到相公家來,連飯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見了?」   說罷又道:「方才這些說話,相公出去時,從沒有對小奴說的呢。」卿雲道:「既是不曾說,你從那裡曉得來?」鷓兒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見這起樵夫們在那裡你說我說,講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裡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萬金家私送與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動的棄還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爾小奴得知。」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以後那鳳家可曾來找尋麼?」   鷓兒道:「若說鳳家,倒是一場笑話。相公逃出門後,先是那花遇春氣□□的到我家來尋。小奴對他說道:『到蘇州去了。』不一時,又趕一起家人來尋過一次。以後再不見有人來了。鳳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說計商量的,竟是著實去埋怨他,豈知他是上無父母、下無妻子的,也是一溜煙的逃走了。如今那個小姐氣不過,把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鳳老爺幾乎氣出病來,門也不出的在家服藥。」   卿雲聽了鷓兒這一番說話,不覺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腳的道:「那鳳老原不該做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執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連自己的身軀,不知著落何處。弄出這樣話巴來,如今怎處?」說罷,乃想一想,對鷓兒道:「你可認得那鳳家的麼?」鷓兒道:「怎不認得?」卿雲道:「你既認得的,待我寫一個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說些什麼來。」說罷。隨到旭霞書齋去,簡出帖來寫了,喚了平頭兒、鷓兒兩個隨後,一齊步到鳳家。   門上人接帖進去,通報過,那鳳老龍龍鍾鍾的走出來,迎接進廳,揖過坐定。來儀啟口道:「足下貴表,尊居何處,有甚事見教?」卿雲道:「晚生賤字卿雲,寒齋築於葑溪。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來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難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來請教。」   鳳來儀聽了卿雲之言,驀的吃驚,想道:「此人從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倖的親戚,今特然而來,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問他一聲。若知此事的,觀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蹤跡了。」想罷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見他回府呢?」卿雲道:「聞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門,說道要到郡中來的。若他來時,並沒有別家親戚,必然要到晚生家來的,豈知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尋訪。今日晚生到來,然後曉得目下不知何處去了,竟杳然無蹤影,甚為可駭可疑。」   來儀又聽了這一番話,心中驚駭,暗想道:「依那杜卿雲說來,若是真情,事必有蹺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風水,溺死於波浪之中了。我想這事情,後日倘尋不著,還有許多周折在內。況且這事是我情願把家私、女兒送與他,也不為什麼不正之事。若瞞了他,只道我這裡有恁般緣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與彼直言,好歹憑天所願罷了。」乃道:「卿雲兄可曉得令表弟在舍出門的話麼?若說起來,真個教人要氣死,又要被人笑死。學生為著他,前日害起病來,幾乎就木,虧一個名醫調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難見親友之面,故杜門不出。」卿雲道:「家表弟怎樣得罪,有累老先生動氣?」   來儀道:「愚夫婦因年邁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嬌養,愛若掌珠。老拙不捨得出嫁,兼有薄業無人承受,欲贅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娛桑榆。豈知高低難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後降重,學生見他青年拔解,人材俊偉,恰尚未娶,不覺生羨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難於他得,遂與老拙商量定了,就煩門賓花遇春到令表弟處去說。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後來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學生一時惑了,弄出這樣遺笑萬年的事來。」   卿雲道:「那花遇春便怎麼,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來儀道:「學生見令表弟不允,就罷了,卻被他攛掇一番。隨擇吉日,請他到舍宴飲,就是此夜成了花燭。這時節看令表弟,已是心願的了。誰知到得天明,愚夫婦起身來,正要排宴請客,竟不見了他。合家倒嚇得驚惶無措。即差人到他家去問,知是到蘇州去了。這時學生不免捶胸跌腳,埋怨著花遇春。豈料他沒擔當,也不知逃遁何處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婦害他的終身,默默憤恨,把一頭髮兒盡情剪掉。這樁事情,做得似羊觸藩蘺,進退兩難。怎處?」   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晚生在家一些兒也不曉得。論起來,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愛拚取賠著家私、妝奩,何處沒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尋著這樣執性窮儒?況且這起做門客的是脅肩諂笑之徒,他不過是於中從臾成了事,賺此花紅錢鈔,那裡管別人名節的?這是老先生自去墮其術中。如今這令愛倒要安慰停當他,這裡近側也須差人尋訪。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著處尋覓。若尋著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敘幾日,收拾他進京會試,倘能一舉成名,令愛的榮華在後,俱不必煩惱的。」   說罷,正欲起身告別,被這鷓兒上前搶口道:「鳳老爹,我們相公好好裡中了一個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會試,中個進士回來,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殯,要耀祖榮宗一番。是鳳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來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來請。如今趕走了他,杳無蹤影,教小奴獨自一個在家受苦。若然不見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撫養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氣,討償命的呢!」   卿雲聽了鷓兒這番說話,見鳳老侷促無地,覺沒體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別。來儀道:「既蒙不棄,到寒舍來,況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處去歇宿?但學生處輕褻不當,一定要屈留尊駕的了。」說罷,也不容卿雲推遜,竟一把扯了,到後堂去排宴款待。兩人心中雖則俱處憂慮之際,原是傳杯弄盞的飲至黃昏而罷。卿雲有旭霞在心,臥不貼席的勉強睡了。正是:   一聞至戚潛蹤信,終夜淒其夢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過,那鳳來儀出來陪了,又留卿雲吃過朝膳。才要出門,只見小鷓兒來接。卿雲謝別了鳳老,悶悶不樂的走至旭霞家中。見了他案頭這些書籍,猝然心慘起來,潸焉出涕,吩咐鷓兒道:「你在這裡,不拘遠近,該出去訪問訪問。我回家去,自當差人四下找尋。尋著了,不消說起;倘沒尋處,我來領你回去。等他歸來,原是主僕相敘的呢。不要愴淒痛哭。」   鷓兒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聽?但家主在家時,是再不拿我打罵,一般同歡同樂過日子的。向來只道在相公家裡,小奴還不著急;如今不知他在那裡去了,身邊又不曾帶得錢鈔,教小奴怎不牽掛?」說罷,不覺又哭起來。卿雲見了,心上也覺難過,只得硬著心腸,出了門兒,心中怏怏的,原叫平頭兒掇了庚盒,一齊下船而歸。正是:   來時滿眼風光好,歸去淒淒腸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裡,把旭霞這段情由,從頭至尾述與父母聽了。真個至戚關情,一時都嚇得滿身冷汗,連連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尋覓了。卿雲即至吉彥霄處去回覆。恰好在外歸家見了,一同進門去作揖坐下。彥霄啟口道:「兄到令親去處,乃山水勝地,怎不多住幾日,領略領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雲道:「不要說起。小弟領了令表妹的貴庚去,豈知到了他家,竟成畫餅。」   彥霄乃驚問道:「兄說畫餅,莫非令表弟不願俯就麼?」卿雲道:「非也。竟是一樁極奇怪的事。」彥霄道:「怎的奇怪呢?」卿雲遂細細述與彥霄聽過,彥霄不免也錯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這裡指望他來,商定了姻事,去回覆過家姑娘,訂定來春送聘之約,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處?必要各處去訪問。」卿雲道:「弟已著人在外去了,目下還要差一小價,到支硎尼庵去尋,或者他倒住在那裡也未可知。」彥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這個想頭倒也差不遠的,可快快去尋著了,引他歸來計議。」   說罷,卿雲即便起身,別了彥霄出門。走到家裡來,差平頭兒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這起先差出去的歸來,回覆了沒處尋的消息。停過了半日。平頭兒也來回話了。此時卿雲家裡,靡不驚駭苦憐者。   停過一日,彥霄也念朋友之誼,到卿雲家來詢問,亦得了沒處尋的實信回家。遂到姑娘處去,把這樁新聞事細細述與聽過,回覆了。歸來收拾北京去的盤纏、行李停當,這些親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餞行,不免每家去領過。擇了吉日起程,拜別雙親,教家僮挑了琴劍書箱出門。正是:   昔日金蘭共一舟,今朝獨泛恨悠悠。   淒然遠上公車去,先勒芳名雁塔頭。   吉彥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鄒氏老夫人幾時把這衛旭霞遁跡潛蹤的信兒,說向素瓊知道,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看衛生逃婚一段,山鷓甚□□□□□鳳來儀甚可憐。

第十六回 對挑繡停針聞惡信

  綺牖雙雙刺繡忙,配勻絨彩灑鴛鴦。春心頓動停交頸,巧解報言作嫁裳。親啟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動瀾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腸。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吉彥霄是日到崑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瓊主婢兩個不在,竟不知其細。彥霄又急於返棹,對著姑娘述過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湊,心上不悅,女兒面前再不題起這段情由。因此,素瓊小姐日日還在那邊指望表兄處來回話,如此廢寢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陰易過,時序流遷,不覺冬盡春來,又是桃紅柳綠之時。一日,素瓊與春桃對坐繡窗,配勻五彩,挑花繡蕊,布葉分枝。正做得熱鬧,春桃繡著並頭蓮,素瓊繡著睡鴛鴦。刺到交頭這幾針,不覺春心暗動,頓停了針,乃自言自語的歎道:
「懶繡鴛鴦交頸睡,亂人心緒惱人腸。」
春桃聽見素瓊道了這兩句,乃亦停了針道:「我與小姐在這裡用盡心機,拈針弄線,真個是:
「枉費心機忙刺繡,為他人作嫁衣裳。」
素瓊答應春桃道:「豈不聞『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自古以來,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小姐,如今這幅灑線做完了,還過別人,該做自己的正經了。倘然那衛生會試得了一官半職回來,就要成親到任。那時事體繁多來不及,難道反去教別人做這丑生活來自己用?」素瓊道:「癡丫頭,這樣鏡花水月之事,也要把來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鏡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來請小姐八字去,目下不來回覆,自然是他兩個在京會試,故爾延挨。歸家時,包小姐就來說也。」
素瓊乃假意道:「這樣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願蒼天保佑,原得中了回來,連我親眷們都是有光的。」春桃聽見小姐講了這句話,暗裡想道:「小姐倒也會假惺惺,意中明明愛那衛生,在我面前不說出來,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丟他一句,看他怎麼。」遂道:「小姐倒忘卻了,衛生他若中了,更覺有光也!」素瓊聽罷,微笑不語。
兩人正話濃之際,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獨坐無聊,走進房裡來看看。素瓊、春桃見了,即忙立起身來。老夫人道:「你們兩個在這裡挑花麼?這便還是女兒家的正經。」說罷,仔細一看,乃道:「這幅生活,是那裡的?」素瓊道:「就是間壁做親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爾女兒與春桃在此趕完還他。」
老夫人聽了素瓊之言,想著了吉彥霄做媒之事,不覺忽然長歎一聲。素瓊遂問道:「母親是老人家,何可如此歎息?縱有什麼心上不快,當隨時排遣,尋快活,不要愁壞了身軀。」老夫人道:「我也不為什麼愁悶。睹此光陰易過,你的年紀,今年不知不覺又增一歲了,再沒有人家來求親。若你父親尚存,門庭熱鬧,自然有人來求的。目今世態炎涼之時,好是我家的,他不肯來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歲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請了帖去,少不得他場後歸家來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須心急煩惱者。」老夫人道:「因為這頭親事不成,心上越覺愁悶。」素瓊一時聽得了「不成」兩字,頓然呆了,暗想道:「我道這樁事體,他們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負是個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罷,含羞不敢接談。倒是春桃吃驚問道:「怎的不成?難道吉相公是自己至親,虛言誑騙奶奶麼?」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誑騙,是我家小姐的婚姻遲。」春桃道:「怎的呢?」
老夫人道:「那個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個新解元。那吉相公與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機的。豈知請小姐的八字去時,他已被本山一個鄉宦鳳家逼勒,誘去與女成婚。那衛生心中不願,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際,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蹤跡難覓,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頭髮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這個鳳家有巨萬家資,也是沒兒子的,指望討了女婿,靠他終身,弄了這場笑話,氣得半死在家。你道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遲麼?」
春桃又吃驚問道:「奶奶這些說話,是那個傳來的呢?」老夫人道:「你還不曉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來回覆的。」春桃道:「原來如此。奶奶又不說,連我們還道是他在京會試,故爾不來。豈知是這個緣故。」
此時素瓊聽得了這番說話,只為害羞,不好接談,暗地如火燒心的難過。正在那裡魂飛魄散,思想怨命,只見外面碧霞領了趙花嘴媒婆,搖搖擺擺的走到房裡來,見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廂等了一時,原來在小姐房裡閒話。」說罷,相見過,道:「奶奶一向好麼?這樣春光明媚的天氣,怎不同了小姐出去遊玩遊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裡要到觀音山去燒香的,今年是沒興了。」趙婆道:「奶奶說差了。我們這樣薄福下賤,到了春裡也要去借兩件衣服來,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灑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說出沒興的話來?」
說罷,去看看繃子上邊,道:「小姐這樣聰明,做的灑線花朵,好像口裡吮出來的。敢問奶奶:小姐今年幾歲了?」老夫人道:「是十八歲了。」趙婆道:「多年不見,越發長成得娉娉婷婷,渾似月裡嫦娥了。可曾吃茶的來?」老夫人道:「因高來不成,低來不就,還沒有哩。」
趙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婦人做媒麼?這裡近邊有一姓富的鄉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歲,真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人傳說他一日要做三兩篇文字,後來必要大發的。待小婦人請小姐的年庚去,與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誥,鳳冠霞帔,享用不盡的呢!」老夫人道:「承趙娘娘美意,是極妙的事體。但目下有帖出在蘇州洞庭山,等他們來回覆了,若是不成,煩你便了。」
趙婆道:「奶奶說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縱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該攀的。這裡富鄉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後,奶奶可以朝夕相見的。嫁了遠處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時常去親近,憑這起做媒的鞔在鼓當中騙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終身?這時節,奶奶去懊悔就遲了,萬萬不可輕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贅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趙婆道:「若說要贅婿的,一發容易了,俱在小婦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說就成。方才小婦人在路上來,見得別人家送禮的、娶親的,多得緊,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幾時再商量。」
趙婆見得老夫人執意,暗想道:「目下大體不肯的,且停兩日再來,促他的八字上了手,這頭媒不怕不是我趙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別了。他們若然來回覆,倘不成,千萬作成了小婦人。實實裡這家好得緊的呢!雖然外邊人叫我是趙花嘴,諒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說花的。」說罷,也對小姐安慰了幾句,一徑同老夫人到外廂出門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先前聽了母親這一番說話,正處愁悶之際;又遇趙花嘴進來,一派胡言亂語,心裡愈覺焦躁,恨不得把他來痛罵一場,逐他出去。只因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強耐過。一等他出去了,對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煩做針線了,且暫收拾過再處。」春桃答應收拾了,隨道:「方才老夫人這些話兒,不知確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趙花嘴來請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這便怎處?」
素瓊道:「我縱之拚著一死,隨他們去做甚事,也與我沒相干。」春桃道:「目下也還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況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這個念頭。我今細細想那衛生來,不願承領鳳家家私、美女,潛蹤遁跡,畢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兒注著他,故爾如此。不然,難道世間有這樣不愛黃金、美色的人?」
說罷,乃歎口氣道:「真個好事多磨。那個衛生,千日萬日再沒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羈遲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瓊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係乎天,豈是人力可強得的?也值得去說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喪父,無兄無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過日,指望苦盡甘來。豈知越發如荼寥了。我想,後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場話巴來,是斷斷逃不脫的了。」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碧霞這丫頭氣□□的奔進房來道:「吉相公中了進士,報喜的在外邊,沒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幫哩。」素瓊聽說彥霄中了,暗地想那衛生,不但不喜,反吃一驚。春桃心裡,也覺希奇,乃向素瓊道:「小姐正在這裡保佑他,不道是不著己的則天隨人願了。」素瓊道:「不要閒話了。奶奶喚你,快快出去罷。」春桃答應一聲,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報登科信,幽殺芳心怎得安。
卻說那素瓊只等春桃出去,百無聊賴輕輕的歎口氣道:「我這樣狗命,活於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覺得冥冥無聞,倒也便宜。不信那衛生就不見了。想起春桃說他畢竟注意著一個人,故爾辭婚逃遁,這個想頭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處,偶然湊巧得了我這畫扇,摹想詩情畫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願,欲圖我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個執此念頭,倒是我累著他了。究竟我這裡又難成就,他那邊又推卻了。如今不知逃於何處,生死難聞。只願安穩無事,隱匿他方,後來還有一分僥倖在內;不然,我亦不負義去適他人了,徒守一死,以報才人耳。」

  恰好春桃進來,勉強放下愁容,問道:「這起報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麼?」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緊在那邊,小姐也出去看看來呢。」素瓊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裡覺得不暢,也不能夜飯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兒,收拾睡罷。」言罷,長噓短歎。春桃去扇了一壺香茗進來,擺在案上,又去挑亮銀燈,素瓊坐於桌邊,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輕裳,向繡帷中去睡了。正是:
話到關情淚欲流,淒淒切切暗添愁。
衾被獨抱難成寐,五夜如年轉展憂。
那素瓊主婢兩個,都是不情不緒的睡了。不識聞了此信後來怎生模樣,更不知那趙花嘴真個可來做媒,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瓊曉得真,春桃猜得著。諸如老夫人、吉彥霄輩,只是隔靴搔癢耳。

第十七回 義僕明冤淑媛病

  僕念主人漂泊,存亡難審焦勞。神前訴告那奸豪,天遣好豪來到。兩嫗爭媒毆詈,遺簪墜髻堪嘲。忽然唁啞病多嬌,此日天公弄巧。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杜卿雲父子,為衛旭霞不見了,鎮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尋,竟無音訊,待要與鳳家討人,一來怕涉訟,二來又恐他竟遁去京中會試,暫為中止。但是憐那山鷓兒孤形弔影,看守那所房子,於歲底時,杜老叫兒子卿雲到山去檢點房屋器皿,封鎖好了,交付地鄰防守,遂領鷓兒來家住下。   不道是光陰易過,倏焉又是春盡夏初的時候了,日日在家觀望吉彥霄可有信來。豈知那吉彥霄已自中了進士,入過詞林,住下京都,那裡有什麼衛旭霞來到?這時,杜家父子不免寢食不安,感傷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鷓兒本是一個義僕,也自戚戚於心,時時恨著那花遇春。   一日,山鷓兒在家納悶,獨自到街上去閒闖,直闖至城隍廟裡。走上階去,見那城隍威靈顯赫,坐在上邊,鷓兒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這千刀萬剮、狗娘養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終日畏縮,不肯與我家主申冤,我又無門懇告。今日恰好到這裡來,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靈,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氣也是好的。」遂撞鍾擊鼓一回,跪下朗言禱告。豈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雲間去,又投著舊相知柳鄉宦家做陪堂,哄誘他家公子到蘇遊玩,恰好也到城隍廟裡來耍子。聽見鷓兒跪於神前叫他姓名訴說,遇春細細聽了一回,知是衛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覺怒從心起,同了柳家的僕從,走去揪住了山鷓兒,不由分說,拳頭腳尖,亂踢亂打。   正在那裡喧嚷,適值新到任的巡按劉鐵面在廟前經過。那山鷓兒聽見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來叫喊。這時遇春急得魂不附體,著實要用力擺脫,豈當那個鷓兒要與家主鳴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嚴,那柳公子同跟隨的一班人,都迴避了,只有山鷓兒、花遇春絞做一團,按院見了,問道:「是什麼人?」山鷓兒亂喊:「青天爺爺救命!小人是與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鎖了,遂帶回衙門,坐起堂來。先喚山鷓兒上去問道:「你有何極冤,攔街叫喊?」鷓兒道:「小人山鷓兒,要與家主報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麼,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細細說來。」鷓兒道:「小人家主叫衛旭霞,是吳縣洞庭東山人,新科解元,於去年十月間,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騙去,與本鄉鳳鄉宦家小姐強逼成婚。家主不願,一去杳無蹤跡。不知是謀害與不謀害。那花遇春當日自知情虧,即逃遁他方去了。獨小人一個,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訴告。天網恢恢,遣他到來。小人扭住了,要還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幾乎死了。天幸遇著青天爺爺,求爺爺明斷。」   按院乃喚花遇春上來,問道:「怎的好好裡一個衛解元,被你哄騙去謀害了?從直說上來,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爺爺,這樁事情雖是小人做媒,那衛解元不見了,實不乾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說不干你事?該死的奴才,叫皂隸夾起來。」   遇春聽得要夾,遂哀告道:「青天爺爺,小人從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細說便了。那個衛解元原與小人是莫逆之交,並無半點仇隙的。這個鳳鄉宦是退歸林下的,因年邁無兒,有一女兒叫做瑞珠小姐,年將及笄。鳳宦曉得衛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贅他為婿,喚小人去做媒。他自應允,鳳家擇吉成婚。不知衛解元何故,遁跡潛蹤,小人實是不知其細。」   鷓兒道:「青天爺爺,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時,心中就不願的,是他連連而來,當日哄騙去了。」按院道:「山鷓兒,你家主這樁事體,有什麼親族見證的麼?」鷓兒道:「我家主族裡是凋零久了,竟沒有人證。有一個杜卿雲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見了,曾到山上鳳家去說了一日。這是可證的。」按院道:「如今杜卿雲在那裡?」鷓兒道:「就在老爺馬足下,去不多路。」按院就差個皂快,押了鷓兒,到杜家去。   鷓兒到了家裡,先將城隍廟禱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審問的情由,細細說明了。卿雲遂易了服色,隨著皂快,到察院裡來,慌忙跪下道:「憲公祖老大人為何呼喚生員?」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親戚麼?」卿雲道:「是生員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處至親,是休戚相關的,怎麼被人謀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視?」   卿雲道:「生員誠恐表弟潛遁他方,故不敢輕易興訟。況且那個鳳來儀又是一個忠厚老宦,這樁事不過是他沒見識,聽信那門賓花遇春說計哄騙,以致如此。遇春一向潛遁,故生員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樣哄騙的呢?」   卿雲道:「依那鳳來儀說,他本意要招贅一婿,乃花遇春說得衛旭霞生得俊雅無比,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機,叫花遇春去叫衛旭霞說合。旭霞心中不願,當下就辭絕了他。鳳來儀也罷了。那花遇春便從臾設計,叫鳳家備酒請旭霞,只說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極口哄騙去。進了他門,一時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誰知家表弟竟坐懷不亂,一宵到黎明,不別而行,至今杳無蹤跡。今日得遇憲公祖老大人明鞫,與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雲見日了。」   按院乃對遇春道,「你這奴儕,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從中奸謀哄騙,勉強逼勒,以致衛子逃亡,明日去拘那鳳家到來,對簿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暫且收禁,杜卿雲、山鷓兒亦且寧家,遂一面仰縣拘提鳳宦家屬去了,正是:   為人若作虧心事,自有天羅地網刑。   卻說那鳳來儀處,自從做了這樁話巴,羞慚難向人言,氣得那瑞珠小姐鎮日納悶,懨懨瘦損,竟成個鬱症,臥牀不起,著實禱神服藥,怎能脫體?一日,正在病篤之際,不料按院的公差到來,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們把這事情對瑞珠小姐說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氣,不知不覺命歸九泉去了,嚇得滿家哭哭啼啼。幾個公差目擊了此段光景,只得寬緩到明日致意鳳宦。   鳳宦乃差個曉事的家人,同到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審問。那鳳家家人道:「家老爺稟上老爺,那衛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兩邊哄騙,逼促成婚,以致衛解元不願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慚含忿,成疾而死。如今衛解元生死未明,其僕山鷓兒為主鳴冤,其罪實有所歸,與家老爺無乾,望老爺詳察。」   按院即弔花遇春與山鷓兒一干人犯來對鞫。那花遇春道:「這事都是鳳鄉宦勢利衛解元,叫小的去說合他成婚。前因衛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罷了。因鳳鄉宦叫小的再四誘他上門,勉強他洞房花燭了。豈料衛解元心堅不願,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過從中為媒的,有什麼歹心惡意?願老爺明鏡冤鞫,自能洞燭情理。」鳳家人道,「既是與你沒相干,何必逃走?這就是你心虛了。」   按院見他兩個對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顧賺錢,純駕虛詞,兩邊哄騙,計賺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該問你個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償鳳小姐之死。只因鳳鄉宦原擔一種強逼成親,自誤其女亡命,且衛解元或未至死,難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責二十,日後定罪!」乃寫判語云:   審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駕虛撮合,誤兩姓之配偶;是非顛倒,乖生死之姻緣。茲為鳳宦畫策,哄騙衛解元,強爾成婚於倉猝。致解元不從,效學柳下惠,飄然遁跡於黎明,蹤影無稽,死生莫決。花遇春哄騙之罪何辭?重責二十,姑先問杖,以懲奸媒;俟查衛解元死生的確,再定供案。至如鳳小姐之死,雖明珠沉淵,事屬可矜,亦由父誤,難以罪人。山鷓兒挺身鳴主冤,實為義僕可旌。花遇春召保發落。所審是實。   寫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門,恰好那柳公子原牽掛花遇春,走來探望,劈面撞著了,與花遇春說過一回,贈他幾兩銀子,為日用使費,已自別去。這起公差押著遇春去了。正是:   義僕陰申遇繡衣,烏台明鞫兩無虧。   偏憐淑女含冤死,老宦悲傷恨已悲。   卻說素瓊小姐,自從那日老夫人述了衛旭霞遁跡潛蹤之信,更兼趙花嘴來要請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萬想,苦憐才子漂流,嗟歎自己命薄,懨懨瘦損,茶飯少思,只恐趙花嘴復來歪纏,老夫人真個聽信了他,在那裡擔驚受怕。   一日,正與春桃相對,計議此事,只見碧霞走進房來道:「奶奶要與小姐討個紅帖兒,叫春桃姐拿了筆硯出來一次。」素瓊道:「要紅帖寫恁的?」碧霞道:「那個包說天方才到來,替小姐做媒,要寫八字。」素瓊聽見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親!這樣大事,沒些正經,聽這起下賤!前日又是什麼『花嘴』今日又是一個『說天』。如今也不要論別的,只這兩個渾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經人,怎的輕易就把庚帖與他?倘然被這起女無籍將去,傳入土豪之門,要強逼起來,我家正處三不如人之際,這便怎處?豈不教人氣死!又不被人笑話!我且只說沒有紅帖,回了再處。」乃對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紅帖一張也沒有了。」   春桃聽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廂去,說道:「小姐說紅帖沒有了。」老夫人道:「這便怎處?待我教人去買來。」包婆道:「此時去買起來,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說小姐的口生,與小婦人記去,教他家自寫去占卜,卜好了再來寫八字去罷。」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歲,是七月初七子時建生。」包媒婆記熟了。   春桃在旁聽見念過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覺清奇古怪得緊。不知是什麼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輕易的。只怕原與小姐商量一聲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來的。隨你什麼鄉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說就成。況且再不去瞞天瞞地,哄成了,害別人家兒女的!你但放心,煩春桃姐替我說與小姐知道,就是崑山城裡第一個大鄉宦,做官的,教做詹萬年,他的頭一個公子,也是進過學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榮華不盡,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說話間,只聽得外面叫一聲:「奶奶!」你道是誰?一看竟是那趙花嘴,搖搖擺擺的走進房來。與老夫人見過禮,正要啟口說話,回轉頭來見了包說天,心裡吃了一驚,道:「阿呀,說天嬸嬸,你有何貴幹在此?」說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來?」花嘴道:「不瞞你說,前日奶奶教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請八字來的。」說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來請八字。你查問他怎的?」說天道:「趙娘娘,這樣大事,瞞騙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見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騙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虛奉承?大家做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   老夫人見得趙婆不說,乃道:「前日趙娘娘說什麼富鄉宦家第三公子。」包媒婆乃道:「阿呀!奶奶不要聽他。我方才說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說那富家,公婆又凶,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趙婆聽了,不覺怒從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認你奉承奶奶,說這幾句話兒。原來是為著自己要搶做媒人,故意說謊,打我破句。」包婆道:「怎麼我搶你媒做?你晚來,我先至,倒反說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傳與我了。」   趙婆聽說了這番說話,就罵起來。包婆心裡也惱起來,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亂打。老夫人、春桃兩個見了這樣光景,用力解勸,那裡拆得他開?罵的罵,打的打,真個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包趙兩相逢,做媒心,個個雄。忽生嫌隙奸心動,渾名兒自攻,丑聲兒自同。喧嘩攘臂相爭勇,氣衝衝。頭蓬髻亂,沫血盡顏紅。   此時老夫人和春桃,見他們兩個勢甚梟勇,也不去解勸了,任他打得氣歎,各自歇了,尋簪拾髻一回。包、趙兩婆遂辭過老夫人,一頭罵一頭走的出門去了。   卻說那春桃道是這兩番相打,來得希奇,忙奔進房去,欲說向素瓊知道。只見他悶昏昏的睡於牀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說小姐心中只有個衛生,別家是不願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紅帖就回了。如今這個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還要弄出些別樣事情來。」   想罷,遂走近身去,叫一聲「小姐」。素瓊在夢裡直跳起來,道:「不好了,身子熱,頭眩得緊。快快拿茶來與我吃!」春桃見得小姐忽然生起病來,急得魂不附體,連忙走到外面,對老夫人說了,拿了壺茶,一齊進房來。釃一杯,遞與小姐,吃了下去,隨即盡情一吐。   此時嚇得老夫人心驚膽顫,慌忙問道:「我兒,你生什麼病兒?」素瓊懶垂垂的睡在牀上,竟不答應一聲。老夫人見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將手去摸他身上,覺得熱如火燒。心裡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裡相伴,不要出來了。待我出去延醫占卜。」竟到外廂去了。   卻說這春桃身也不轉,立於牀邊服侍,見他昏昏沉沉,時常叫幾聲兒,只是不肯答應。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聲,如今原是這樣,為何半日上邊生起病來,恁般凶得緊!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請醫人到來?」   不多時,只見老夫人陪了一個女醫進來。春桃去收拾好了牀前,那女醫走近身去診了脈;又仔細看看面色,見他雙瞳不轉,兩頰通紅;問他言語,並不回答。女醫對老夫人道:「令愛的貴恙,方才奶奶說是初起的,怎麼六脈俱沉,動而不移,身熱面紅,虛陽泛上,是裡實表虛,胸中氣促,又無胃氣,看來皆因鬱結所致。不是得罪說,要成噤口痼疾了。」   老夫人聽了這幾句話,不覺撲簌簌的墮淚,問道:「若得肯定妙方醫好了,自然重重相謝的呢。」女醫道:「老夫人縱鋪滿了銀子,無方治症,難賺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劑,退了他的熱,是使得的。其餘實沒本事。」說罷,撮了兩劑,吩咐這服法。老夫人送過幾星藥資,遂起身作謝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裡來,喚碧霞、春桃兩個小心煎好,付與素瓊吃過。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語。老夫人心中憂悶,含著淚眼,走到外邊,叫柳兒出去請一個起課的來。起了課,斷過些神佛,你道好不詫異!課斷大象,竟與那女醫口中相似。此時老夫人也覺沒奈何,只得依著他斷,獻過了些神祗。以後又請幾個名醫來看過,縱使藥便吃了無數,你道怎個肯好?竟依了女醫之口,一個如花似玉、能言能語的小姐,遂成了一個暗啞之症。以後身體不熱了,喜得飲食原是如常,無害於命。只可憐那侍女春桃,日日與他你說我話慣了,覺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難過,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長要短,只得耐著心兒服事。   至於這老夫人,見了女兒如此,鎮日愁眉不展,長吁短歎的憂悶,乃思想道:「我也是肯佈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兒子沒有一個,夫君又早棄了,只守著這個女兒靠老,又罰他生這樣惡疾起來,如今弄得如棄物一般了。」   正想間,忽見碧霞領了包說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見了,說道:「奶奶一向好麼?」老夫人道:「不要說起!自你在這裡相打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為什麼生起病來,勢頭甚凶,連忙燒紙服藥,有名的郎中請了幾個看過,你道怎肯脫體?不知不覺的竟成了啞疾。如今已有兩個月了。我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   包婆聽了這番說話,呆了一回,才開口道:「小婦人在外,但聞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見說起,只道好了,豈知這樣事不湊巧。前日傳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爾特到府上來。」老夫人道:「縱使占得好了,小女這樣光景在那邊,也騙不得他家,只好再處。」包婆心裡還道老夫人不願,假意推辭,乃道:「待小婦人進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領了包婆,走進房去,見得素瓊頭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於牀邊。   包婆道是真情,心裡料想這頭媒人做不成了,走出來歎口氣道:「枉卻前日與花嘴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對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婦人告別了。奶奶耐心些兒。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萬不要聽這趙花嘴哄騙,卻了小婦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婦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兩人說說話話,走到廳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門,正欲轉身進來,只見門外走一個戴孝的人,氣疹疹進來,竟是吉彥霄的家人。老夫人吃驚問道:「你為何頭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爺昨夜死了,特差小奴來接奶奶。」老夫人聽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覺流淚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該去送殮的。你不曉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場急病來,要親自調理,頃刻不離,怎出得門?只得要你去回覆一聲,待小姐病體稍可,當來祭太老爺也。」說罷,進去叫廚下收拾點心與他吃了,連夜打發他下船歸去。   是夜,老夫人細細思想女兒病體不能痊可,只有得一個胞兄,今日死了,不覺自己愁悶一番,嗟歎幾聲,睡了。不知那個素瓊小姐的病症,何日痊癒,且聽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趙、包兩嫗,如此煞風景,冰人亦須劉鐵面敲他幾下才是。   素瓊喑啞,焉知非假妝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瞞過。

第十八回 金昆聯榜錦衣旋

  石室思歸上,仙攜出洞天。萬重滄海渡如煙。頃刻燕京,相遇至親緣。鏖戰爭先捷,錦衣兩兩旋。門庭裘馬自翩翩。知己傾懷,丹藥救嬋娟。    右調寄《南柯子》   卻說那衛旭霞在雲林夫人宮中宴罷,紫陽引歸石室,一連住了五、六晝夜。一日,心中焦躁起來,乃對張紫陽道:「蒙大仙渡凡子到來避災脫厄,今已五、六日,不識災星曾過也未?欲往京都會試,去遲有誤功名。請問大仙,歸期定在何日?」   紫陽道:「目下你的災星已退,榮華漸至。今試期將迫,若到了家裡起身,一時去不及了。莫若一徑送你至京,會試了歸家,倒覺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愛,是極妙的。但乏盤費怎處?」紫陽道:「我護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憂慮盤費的。我且問你,昔日在雨花台授你丹藥,如今回去要用著他了呢。」   旭霞聽了這句話,驚訝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這幾日,竟不曉得竟是紫陽大仙。」連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賜金丹,豈敢有違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這四句仙機,難於解悟。未審大仙肯明示否?」紫陽道:「那個玄機,你的姻緣該成就時,自當顯然應驗,不必先曉得的。我今原備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時,並無親戚故舊,弄得進退兩難,何以為計?」紫陽見他遲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隨機變化的,目下難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時節,自有奇遇,不必細究。」旭霞聽罷,遂拜謝了。   紫陽仍化作舟人模樣,引了旭霞,紆迴曲折的走出山坡。將近水之際,真有一葉泊於岸邊。紫陽說請登舟,旭霞心裡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來時泊船的所在了?」更遠遠一望,但見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來,乃問張紫陽道:「莫非要從此海面渡去?」紫陽道:「正是。」旭霞戰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   紫陽道:「我這裡艨艟巨艦是用不著的,只有那小小輕舟,倒覺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來時一般的睡在艙裡,包你穩便到京。」旭霞聽了,只得顫巍巍心驚膽戰的下了船;遵著紫陽之言,睡於艙內。那紫陽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雲帆,如飛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風去,弱水蓬萊頃刻過。   看官們,你道張紫陽渡衛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詫異,才住下五、六日,凡間已是三足年。到京時,誰知已是下科,那個吉彥霄已發甲去了;杜卿雲也鄉薦了,帶了鷓兒,來京等會試;作寓於蓮子衚衕。其時二月中旬,卿雲在寓無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鷓兒在外看門。   那張紫陽競將衛旭霞從空負至門首,對旭霞道:「這便是你安身會試處了。」旭霞此時,正驚疑未定,回頭一看那張紫陽,忽不見了,心裡暗想道:「怎的幾千里之遙,如此迅速,真個是飛仙,變幻莫測。但是他許我有安頓之處,如何並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   躊躕四顧,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見一家門前,坐一個人在那裡打盹。近前細看,竟像自己家僮鷓兒的模樣。旭霞想道:「這裡既是京師,去蘇州有三千里路,緣何我家鷓兒得到此間?但面貌何故十分廝像?」欲待要叫一聲「鷓兒」,又恐不是,便覺不好,只得走近門首,觀其動靜。   誰知那鷓兒一個瞌睡撞在門上,撞痛了頭皮,這才醒來。張眼一看,只見那門首立個人兒,儼然家主模樣,驀地吃驚,如拾絕世異寶,不覺亂跳亂嚷,急奔進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邊!」卿雲道:「青天白日,又來見鬼!」鷓兒道:「真個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   卿雲見鷓兒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時,實是旭霞站在那裡,將要上前開口。豈料旭霞始初見了鷓兒,還著些狐疑;至此見了卿雲,遂想著紫陽所囑「到時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雲表兄,你如何在這裡?」卿雲亦問道:「表弟,你一向在何處?」旭霞道:「做表弟的幾乎死於他鄉,不想今日在這裡得見親人之面!」卿雲道:「這也奇怪得緊!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處,今日緣何知我在此,得以尋來?」遂同旭霞進去相見過。那個鷓兒也不免來家主前慇懃一番,旭霞亦不免撫憐他幾句。   卿雲道:「表弟,這三足年虧你在那裡過日?」旭霞聽他說了「三足年」,呆了。卿雲見他如此光景,問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難道年、月、日、時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說起來甚是可駭。我為本山鳳來儀家誘去,強逼成婚。餘心不願,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豈知是早航船尚未出來,見一白頭老翁,泊舟岸側,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艙冒好,教我睡在裡邊。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覺得神思疲倦,竟爾睡去。不知不覺,被他渡至一僻幻之處,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雲中住下。後復引至一萬仞山椒上邊什麼雲林夫人宮中去,有無數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進去,賜宴賦詩。後復引歸石室。據他道,我這時有難,渡去避脫。目今災星已退,試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盤桓,只得六日耳,緣何表兄方才說三足年?」   卿雲道:「你若不信,待我細細述與你聽。目今這會試,不是老弟發解後之春闈,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為何在京?因去秋鄉試僥倖了,故在此挨候入場,豈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這等事?還道是我那科的會試耳!如此說起來,表兄亦是個春元了,恭喜恭喜!但願我和表兄兩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雲道:「便是。」   旭霞又問道:「那個吉彥霄如今如何?」卿雲道:「他己是上科發甲,入過詞林。邇來丁了父艱,回在家裡。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為著表弟。不料你不見了,遂爾中止。」旭霞道:「什麼事情?」卿雲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楓葉,偶有興同到那尼庵裡去,望望了凡。誰料適有崑山鄉宦人家的老夫人領了小姐,在庵做預修。那個老夫人是彥霄的嫡親姑娘,叫他進去相見過。出來返棹時,在路上談及他們這些衷曲。他的表妹閨字叫做素瓊。」   旭霞慌忙問道:「這素瓊便怎麼呢?」卿雲道:「彥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為執柯。我實歡喜無任,著實從臾他幾句。他便特至崑山與姑娘說了,竟是一諾無辭,遂寫年庚付與。彥霄持歸,即到舍來,轉叫我送到貴山,恰恰是表弟做新聞的時候。詢之鷓兒,曉得了這些情由,遂去拜見鳳老。他把始末根由細細述與我聽,道這節事體,都是那花遇春畫的計。這日不免埋怨著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後我歸來回覆了彥霄,即差人四下找尋表弟,沒有尋處。這時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寢食不安。又憐著鷓兒在家,孤形弔影,命我到山去,將宅子封鎖好了,煩地鄰看守過,隨領尊使來我家住下的。」   旭霞聽了那番說話,道是:「這樣好機會,當面錯過了。今已過三載,諒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覺放命的捶胸跌腳,一急一氣,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嚇得卿雲,鷓兒面如土色,亂吼亂叫一番,才得氣息懨懨的醒轉來。   卿雲道:「表弟豈不聞『書中有女顏如玉』?若是命裡該娶佳人,不用心去求,無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該配丑婦,隨你著意揀選,那裡有美貌的到你?我道還該看淡些兒,何必如此著相?」旭霞道:「這也不是為他。只恨著這花遇春狗才,算這樣事來,弄得七顛八倒,不惟負了彥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鳳小姐的終身,於心何忍!」卿雲道:「那個花遇春,當時不過攛掇成了,要賺些花紅錢鈔,誰料表弟如此執性,弄出這大風波來。去冬被尊使在劉御使案下叫喊了,責過二十板,擬杖在獄,等候表弟著落定罪。」   旭霞又聽了這一席話,愈覺希奇,不免細細查問卿云。卿雲遂把鷓兒陰告遇官並瑞珠死信,細細述與旭霞聽了。旭霞乃贊歎道:「不料這鷓兒蠢然一物,倒有一片義心!那個花遇春邪謀詭計,害了鳳家,也該受罪一番。但是那個瑞珠小姐,為了我含愧而死,歸去時必要拜祭他一番,以蓋前愆。」卿雲道:「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該行的。」說罷,叫鷓兒出去買辦。收拾酒肴,與旭霞壓驚遣悶,不一時,掇來擺於桌上。   兩人飲過一回,卿雲乃道:「表弟在仙家飲了瓊漿玉液,只怕凡間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說那裡話來!若是今日相遇不著,就是一飲一酌,望那一家去設處?」卿雲道:「正是!這個機緣來得奇怪異常,連我也還道在夢中哩!」又飲過幾杯,天色已晚,吃過些飯食,收拾畢,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離別重相見,萬種風波一刻頃。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雲熟睡,那邊先穿了衣服起來,坐在窗邊,袖中取出畫扇攤開,對了素瓊之面,哭一回,歎一回;想到傷心之際,幾乎又死了。   正在癡思呆想,恰好卿雲起身下牀來,只得袖過,拭乾淚眼,乃對卿雲道:「表兄也起身了麼?」卿雲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覺十分睡著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雲道:「我與表弟別離三載,頃刻之間,原得同堂相敘,聯牀夜話,縱使鐵石人兒,也不免快活!」   乃歎口氣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見愛,真正視為己子、胞弟,並無異情。不知何日報答此恩!」卿雲道:「試期甚邇,表弟之才藝,雖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禪,手生荊棘,當著實研窮一番,進場時博得個紗帽籠頭,回去盡有許多得意事兒,所以輕覷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說罷,兩人各自的鑽研文史,日去夜來,無少間斷。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開南選之期,旭霞同了卿雲連進三場,幸得文章俱中試官,並登黃榜。候殿試過,卿雲授了戶部主事,旭霞授了嘉興司李,榮歸故里。正是。   他鄉重遇別離親,共躍龍門拜紫宸。   脫卻白袍更衣錦,榮歸駭霎又驚神。卻說杜老夫婦二人,為著卿雲到京會試,因是獨養愛子,日日懸念不忘;後來見得報過了,是一天之喜;更是衛旭霞外甥忽然間也來報中,無不錯愕喜欣。吉彥霄曉得了,更加快活,親到門來詢問賀過。   杜老夫婦在家商量:「他們兩個回來,要備酒邀賓做興頭事。」正說得熱鬧之際,只見門外那山鷓兒得意揚揚的進來,啟口道:「太老爺,小奴快活得緊!夢裡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來會試,中了進士,今同大老爺一起歸來。」杜老道:「如今在那裡?」鷓兒道:「船歇在葑門外靈官廟前。兩個家主叫小奴先歸,說向老太爺道:快些收拾家裡,喚齊樂人、傘夫、旗手,轎馬迎接。」   杜老聽了,不覺鼓掌踴躍,連忙進去,差人去喚齊役從。支值停當,喚鷓兒領出城去,迎上岸來。不一時,到了門首,真個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雙貴錦衣旋,鬧街坊,鼓樂闐。三簷蓋傘隨風轉。繡鞍兒,色鮮;藍旗兒,粲然。摩肩擦背人爭羨,賽登仙。親年未老,及第樂無邊。   且說杜老夫婦兩個,打發了人從出門去,遂歡天喜地,各自換了鮮明色服,走到廳上觀望。只聽得外面人聲喧沸,那表兄弟兩個,紗帽籠頭,腰銀耀目的走進門來。卿雲先在門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來,同旭霞步至廳中,一同拜見了杜老夫婦,各自卸了公服,走到裡面去。一家至戚,團團坐了,飲酒敘談。   卿雲將京中遇著旭霞的情由,述過一番。杜老亦備言不見了外甥之後寢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將到仙家之事,從頭至尾。說與母舅、舅母聽過。那杜老夫婦二人聞之,也道奇異,乃歎息道:「賢甥遇仙而去,雖絕世美談,但漂流三載,弄得家裡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復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來,萬分之幸。目下當歸故里去,耀祖榮宗一番;然後尋一頭親事成了到任,乃至緊之事。切不可再有執滯,誤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這番教訓,愚甥焉敢有違?但婚姻之事,雖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目下論之,稍可遲緩。甥回去時,先要擇吉行了葬親事,然後為此。」杜老道:「這也是。」當時傳杯換盞,暢飲幾巡。恰好抵暮了,打點旭霞到書房中去睡過。卿雲也進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闊別了幾時,又且榮貴雙全,畢竟各自暢懷,與平日之情興,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樂,不比蘇秦下第時。   卻說這吉彥霄是夜曉得他兩個榮歸了,渴欲會晤,竟自清早起來,打了轎,一徑到卿雲家來。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裡打點,要到彥霄處謁拜。使者進來通報了,兩個連忙出門,迎接進去。各自揖過坐定,敘過寒溫一番,彥霄向旭霞道:「誰想年兄三載萍漂,原得與令表兄同登金榜,錦還故里;親戚朋友,復爾相敘,話舊談新,豈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於三年前,不料隨犯顛沛,幾乎死於他方,不得相見故人。」彥霄道:「敢問年兄,羈跡何處?請道其詳。」   旭霞乃將前事,曲曲折折,述與彥霄聽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為弟執柯,豈期吝緣。有負雅愛,至今心實不安。」彥霄道:「這是家表妹沒福做夫人也!」旭霞聽了,道是素瓊已經適人,不覺呆坐椅上,絕口無言。卿雲見他如此光景,乃替他問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閣否?」彥霄道:「不要說起,也是一樁極古怪的事。」   旭霞驚問道:「什麼古怪呢?」彥霄道:「小弟自從那日聞兄遁跡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艱返舍,乃知前年有個詹鄉宦家卜吉了,將及送禮。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啞不能言,延醫獻神,無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驚問道:「莫非令表妹蘭摧玉折了?」彥霄道:「這也倒不曾,竟成一個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聽得中止之言,心裡想道:「雖則生病,幸而還未曾適人,猶可稍慰萬一。」不覺失聲道:「這也還好!」   彥霄又道:「我聽見家姑娘說,病雖淹留日久,喜得飲食如舊,容顏不減。若得醫他開口一言,依然是個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說,家姑娘因女兒生了此疾,鎮日切切愁煩,恍恍惚惚。偶一夜間睡去,夢見一個道人來對他說:『你家女兒生病,可要醫好他麼?』家姑娘道:『怎的不要醫好?』那道人道:『就要醫好,也不難。我四句詩詞在這裡,可以醫好。念與你記了,寫來貼於門首,自然有人來醫。』家姑娘夢中聽熟了,覺來遂寫貼外邊,後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來醫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兩。」卿雲、旭霞兩個齊聲問道:「這詩,年兄可記得麼?」彥霄道:「怎不記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藥,雲頭一段良緣。   舍外無人幻合,攜來素口安痊。   旭霞聽彥霄念畢,倒嚇得魂飛魄散。一頭裂開衣帶,取這丹藥出來;一頭向彥霄道:「世間不信有這樣奇事!難道令姑娘的夢正合著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語?」彥霄吃驚問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說,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與兄看。」便啟金丹紙包,付與彥霄。   彥霄仔細著眼,錯愕一回,授與卿雲看道:「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轉了身,就道是寫來哄小弟了。這是家表妹病體當愈,旭霞兄這頭姻事原有可成之機!」卿雲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見說起,今日忽然拿出來,又是暗合他人之夢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載,亦有了仙術,一時造來哄我們?」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彥霄道:「敢問旭霞兄,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將三年前太白托夢尋仙授藥之說,述與彥霄。卿雲聽過,兩人各自驚駭。彥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緣了。我明日就將這丹去,即與兄述這一番奇話,與家姑娘、表妹兩個聽,必要撮合這頭親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願足矣。」   彥霄欲起身告別,卿雲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駕,以敘闊別之衷,兼為家表弟作賀。」彥霄道:「既蒙吾兄雅愛,諒不得卻,只是有費兵廚,怎處?」卿雲乃拱彥霄到園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著,自己進去吩咐支值。   不一時,治就佳餚美酒,將來囉列亭中,三人笑談暢飲,觥籌交錯。一回,彥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雲兄,弟在這裡細想,那四句仙機預藏得巧。」旭霞、卿雲接口道:「怎見得呢?」彥霄道,「依鄙意解起來,奇異得緊!第一句『九日』,是個『旭』字;第二句『雲頭一段』,是個『霞』字。這顯然是衛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無人』,豈非是個『吉』字,恰好合著小弟賤姓,又是我今日來談起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閨字叫做素瓊,又是個口病,明明裡說小弟將此丹去與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這豈不是仙機預藏得幻妙麼?」   旭霞聽了,不覺手舞足蹈,說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機湊合,且有彥霄兄一番剖訣,真神仙能發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說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兩個,又輪流敬過彥霄幾杯,共談些世事,彥霄起身作別而去了。   卻說那杜卿雲、旭霞到得來日,就去答拜了彥霄;回家於合郡中鄉紳、任官,也都去拜謁了。旭霞遂收拾榮歸故里,此時就有許多俊僕來投靠,隨意收用幾擋,喚了極大的船隻,由胥口出湖,一帆風順的回山去了。以後不知姻緣可就?且聽下回分解。   敘舊述話,色色摹神。衛生到京,吉生說夢,令人於此有羽化飄飄之想。   摹寫新進士行動,窮措大亦為解顏。

第十九回 櫻桃口吞丹除啞症

  繹唇已作三緘口,默默無言久,鬢雲不理罷妝紅,帷擁衾裯,聽暮鼓晨鍾。金丹吞卻字如蟻,詢出情人意。萱親喜氣上雙眉,囑語冰人,毋誤鵲橋時。
右調寄《虞美人》
卻說老夫人為著素瓊愛女生了這個啞疾,將及三載,延醫服藥,不能痊可。自從得了這夢,將來寫於門首;又托彥霄姪兒往蘇州去察訪。將及幾個月,並無應驗。正在那裡暗苦怨命,窮思極想,忽聽得簷頭鵲噪幾聲,乃歎道,「自古來燈花生燄鵲聲喧,必是佳兆,難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門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喚了碧霞,同到外面;倚著門兒,立在那邊,呆望半日。
將欲轉身進去,忽見吉彥霄走進門來,劈面撞著,說道:「姑娘,為何在此倚門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來,因鵲噪簷前,故特走出來觀望,不料果應其兆,得賢姪到來。」同了一齊走到廳上。彥霄作過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進去點茶來。彥霄道:「姑娘邇來身子康健麼?」老夫人道:「目下為著你表妹,鎮日憂愁,飯食也減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後矣!」
彥霄道:「姑娘怎說這樣話來?表妹可能說一言半語否?」老夫人道:「因為再不肯開口,故此心焦。」彥霄道:「姑娘不必愁煩,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見得?」彥霄道:「姪兒記這姑娘夢中的詩句回去,豈料一故友在京會試榮歸,去拜望他,無意中說起,將這四句詩念與他聽。彼一時驚駭無已,忙向衣帶中取出一丸丹藥來,付與姪兒。啟看好不古怪!裡面竟是一樣的四句詩,寫在紙上。此時姪兒欣喜無任,乃細細查問,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頭老人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遂於本山雨花台得遇一個仙人,授他丹藥一丸,秘語四句。他恐遺望了,將其語寫於藥包上,時常帶在身邊。今適姪兒說著了,即以此藥付我,拿來醫表妹的病。」
老夫人頓開喜顏道:「不信我夢得如此奇驗!若醫好了,當以百金謝他。」彥霄道:「這個人不要銀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銀子?」彥霄道:「就是向年姪兒與他做媒的人兒,如今已中過進士了。他說若醫好了,要求表妹為配。」
老夫人聽了這話,乃驚駭道:「你說這個衛生不見了,如何忽然又得中進士?」彥霄遂將他遇仙渡去之說,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樁奇怪情由在內。我道今日吃了這丹,必然就能開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彥霄遂將所解詩中暗謎,述與老夫人聽了;即於袖中取出這丹,付與姑娘。
老夫人歡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姪兒如此說來,這樣湊巧,暗合仙機,必竟是天緣了。若得痊癒了,當依允便罷。」說畢,同彥霄到內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點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將那丸藥進房去,叫春桃化與素瓊吃。老夫人立在牀邊,看了一回,不見動靜,對春桃道:「你替小姐蓋好了,伴在那邊,待他睡一覺兒看。我到外邊去支值吉老爺吃了點心,就來看也。」徑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卻嬌兒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卻說那春桃聽了吩咐,替小姐蓋好了,立在牀邊,作伴呆看。但見素瓊真個□□的睡去了。此時春桃在那裡暗想道:「我自從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難過。今日那吉家老爺,與衛生傳遞仙丹到來。若他們兩個三生有幸,真個靈驗,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緣之事,或者連我也摯帶摯帶,可不是一樁極快暢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艱,蒼天怎肯把一個現成夫人,唾手付與我家小姐?」
正想間,只見牀上番個身兒醒來,忽然作聲長歎。春桃覺得詫異,乃悄悄走近牀去,叫一聲:「小姐。」素瓊竟是慢慢的發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緊,快快取茶來吃。」春桃聽見他開口說話,一時倒歡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應,拍手拍腳的笑到外邊去。
那老夫人陪彥霄在書房裡飲酒,聽見了,忙喚春桃進去,問他為何如此歡笑。春桃道:「小姐竟開口說話了。」老夫人與吉彥霄聽了,齊聲道:「有這樣奇事,如此靈驗?真個是仙丹了!」彥霄乃對老夫人道:「姑娘,你進去看來。」老夫人遂喚春桃,拿了一壺好茶,口裡連連念佛,走進房去,乃道:「我兒,你好了麼?」
素瓊懶垂垂的道:「母親,不知因甚緣故,方才睡去,夢見一白鬚老翁向女兒說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幾乎鳳入雞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時,原還了你罷。』說完,竟將一個舌頭推入我口中,把頭來一拍,飄然而去了。醒轉來,覺得身體輕鬆,舌根氣軟,漸漸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來取茶吃。」
老夫人此時見他痊癒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來,篩一杯兒,與素瓊飲畢,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幾乎愁死。如今喜得蒼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為你覓得一丸仙丹到來,方才我化與你服過,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夠脫體?」素瓊乃驚訝道:「吉家表兄何處覓來的,靈驗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說起來甚是話長,恐傷了你神思,又弄出事來。停二日兒對你講罷。」
素瓊道:「母親不妨,須說向女兒知道了,也曉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煩得,待我述與你聽。」乃道:「我自從你得了病後,不知費了許多煩惱!日夜焦心勞思,寢食不安。今年正月間夜裡睡去,夢一道人,念詩四句,教我寫來貼於門首,自有人來醫驗。我依了他,貼在外邊。又是念與吉家表兄聽了,他便牢記在心;回去時,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進士,榮歸相會時,無意中談起。你道好不古怪!這衛生於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果得遇仙,授與金丹一粒,隱謎四句,寫在包內,時刻佩帶在身邊的。見你表兄念我夢中之句,他聽了,道是與他仙人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諸衣帶中,慨付與他。今日親自持來的,現今還在外邊。」
素瓊道:「原來這個緣故。但方才母親說夢中這四句詩,可記得了?」老夫人道:「適間這紙包內有得寫在上邊,春桃可拿來與小姐看。」春桃連忙在桌上去取來,付與素瓊。
素瓊接來一看,袖過了。又問道:「那個了凡的弟子,記得前年說他漂流在外,生死難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進士回來?」老夫人道:「說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瓊乃暗暗驚問道:「什麼奇怪,莫非是他撇了鳳家,隱遁他方,學那蔡邕負義,贅人豪門,如今登第榮歸麼?」
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說他還不曾娶。不見了這三年,你道在那裡?竟是被一個仙人渡去,鎮日與仙童仙女吟詩作賦,取樂了三秋。今因會試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個表兄,也在京中會試,乃得一同登榜回來。更聽見你表兄說,那仙人授的丹、詩,原暗藏姻緣之機在內。如今只等好了,要來求親,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時,也完卻我心上之事。」
素瓊聽了這番話,覺得心花頓開,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說來,那個衛生,久羈仙界,必有仙風道骨。目今又得發甲榮歸,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這仙丹,恰恰將來醫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緣,怎能如此湊巧,如此靈驗?若是吉爺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煩他去說,快成了罷,省得那包、趙兩媒婆曉得小姐好了,又來圂帳。」老夫人道:「我出去時,隨即吩咐吉爺,教他歸去時,作速去說便了。」又對素瓊道:「我出去一回,再來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進來也。」
那老夫人歡天喜地的出了房門,走到書房裡去,將素瓊言語如故之事,述與彥霄聽了。姑姪二人,互相稱快一回。老夫人乃喚碧霞烹茶進去;復喚柳兒暖一壺酒過來,連連篩與彥霄,說說話話的飲。正是:
一腔煩惱如雲散,頃刻愁容變喜容。
卻說那素瓊聽了母親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這一派從臾,更快暢自己病痊,暗暗歡喜。想了一回,乃對春桃道:「世間有這樣希奇事情!那個衛生,人人揣度他死了,豈料竟在仙家作樂。但不知此說可真否?」春桃道:「只這一丸仙丹,就來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瓊道:「我也如此摹擬。想衛生,非謫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與他該是夫妻。仙人授丹時,婚姻之數明明指示,定在那邊的了。衛生命中,應遲滯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這些奇境來,敷演過了。目下當成就之時,事事皆湊合攏來了。」素瓊聽得,不覺失聲一笑,乃道:「這個丫頭,又是一個當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說話間,老夫人牽掛素瓊,復進來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廂去打點彥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來,收拾朝飯吃過,叮囑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謝過幾聲,將些禮物送他。彥霄拜別姑娘,出門而去。正是:
三年啞疾默無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緩啟朱唇忙運舌,徐徐詢出意中緣。
卻說那吉彥霄將這衛旭霞的仙丹,來醫好了素瓊,老夫人情願將這小姐配與旭霞。不知他回去對旭霞說了,幾時來求親,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曉得衛生不死,又復不娶,又復來求親,痼疾便當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締朱陳

  隱跡三年遠境,一朝衣錦榮旋。故人敘出鳳家言,躬祭傾觴消愆。葬樞往探姻事,相嘲驚淚如泉。和盤托出扇頭顏,得訂雀屏開選。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榮歸故園,真個驚動長圻一帶老少山民,個個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舊,都自拜望。旭霞停過兩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門答謁了。如此你來我往,熱鬧門庭,也可謂榮耀之極。但是到山時,聞得了鳳來儀夫婦二人相繼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慘傷,過意不去,只得備了祭禮,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後請了堪輿,擇日起造墳塋,葬了雙親。諸事理畢,遂思想吉彥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無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夠插翅到蘇。   一日,留兩擋親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鷓兒隨了,一徑到卿雲家來。少敘片時,即打轎到吉家去,豈知吉彥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來,坐於卿雲齋頭,千思萬想的難過。卿雲見他眉攢戚戚,就曉得他去尋彥霄不遇,為著這樁事心急納悶,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雲此時,要故意作耍他,說道:「表弟可是會不著彥霄兄,在此不快麼?」旭霞道:「正是。」卿雲道:「前者他到崑山一日,歸時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著惱,故不敢說。」旭霞聽得「著惱」二字,不覺失色的驚問道:「他來回覆表兄什麼話兒?」卿雲道:「大凡事體,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於先,必要悔之於後。」旭霞道:「怎的呢?」   卿雲道:「彥霄兄將這丹去,與他表妹吃了,頃刻之間,如狂風捲霧,得見青天,痊癒如故了。以後彥霄兄遂啟口說及姻事,豈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來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藥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說執意不肯金諾。其中更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他略露過一句,就縮了口。弟再四查問,他竟不肯說,但酬金百兩幸喜不食言,餘外並無別話了。」   旭霞道:「不信有這樣奇事!小弟與他家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且待彥霄兄回來,與他講。就是一萬銀子,我那個看他在眼裡!若果然不肯與我聯姻,只要他原去尋那張紫陽討丸金丹賠了我,萬事全休。」   卿雲道:「表弟又來說癡話了,仙人豈是容易相值的?昔漢武帝欲尋不死之藥,差無數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費了許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終。今表弟也若要他尋仙,覓丹來償你,真個是使渠去大海摸針了。倘彥霄來時,還得委曲些兒,或者還有一線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聽!但目前憑限只得兩個月了,那有慢工夫去與他歪纏!這便怎處?」   卿雲正在那裡暗笑他,恰好門上人進來報導,「吉老爺到了。」卿雲同了旭霞出去迎接進來。作過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彥霄即欲啟口說及做媒事,忽然想著旭霞前番這些癡情,乃道:「待我且說一個謊,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後說出真情未遲。」   正在那裡凝睛細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過,開口乃道:「彥霄兄,平昔相敘,高談闊論,極有興的,今日為何口將言而囁嚅也?」彥霄道:「也沒什麼,只為叨擔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報尊命,故爾不敢輕易啟口。」   旭霞嚇得滿身冷汗,戰戰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說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難以顯言。」彥霄道:「丹藥是靈驗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難與兄言之事。」卿雲此時見得彥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來對我說時,是允的了。我方才不過是造誑耍他,何故彥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變卦了?」正在那裡冷覷。   此時旭霞真個急得沒主意了,遂立起身來道:「好歹求盟兄賜教了罷,何可只管含糊?」彥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過半日,漸漸能言如故。小弟遂不勝之喜,道是盟兄姻緣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機。豈知他母女兩個,各執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說一個『允』字。」   卿雲此時也為表弟著急,慌忙問道:「他兩位執恁般性兒?」彥霄道:「不要說起!家姑娘呢,道是從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來,幾乎害了性命;情願酬金從厚,議婚之說,萬無此理。這時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願的,還可於中苦勸玉成,悄地遣春桃進去,做了蜂媒蝶使。誰料他的執性,更甚於為母者。不知有什麼不愜意於兄,怨恨忿忿,堅拒不從。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雲兄處來回覆了,到杭州去的。聞兄今早到舍來,尊駕才出得門,小弟即於此時返舍的,未曾駐足,即來報命。」   旭霞聽了彥霄這一席話,乃心虛了,竟不答言。但覺五臟如裂,汗流髮指,魂飛魄蕩的,暗想道:「那個寡婦不肯,猶可說也。可笑那素瓊小姐,向日我雖題和了那首詩,又不曾明寫某人題扇索和之情,出來獻你的丑。我道不為什麼大過,何竟頓起鐵石心腸,把往日這段愛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東流?」想到此境,竟爾不避羞恥的大哭起來。   此時彥霄、卿雲兩個,始初暗裡好笑,見他情癡光景,失聲大笑,哄堂一回。彥霄乃對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認真!把情懷放淡些兒。」旭霞道:「豈不聞情之所鍾,在我輩耶?」卿雲道:「表弟差了。你與他又不相識,有何鍾情處,也值得如此傷心?」旭霞道:「豈無?」彥霄道:「難道家表妹先與兄彼此識荊的了?」   旭霞道:「不瞞兄說,也曾略略見過一面。既是他執性了,我如今也不肯與他藏羞掩恥了。他道我觸突了他,見棄往日向慕之情。現有他執證在我處,我非泛泛而為之者。即如那個鳳家家資、美女,一旦不受,原是為著他做此負義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燭,何可棄之而逃耶?」   彥霄、卿雲見旭霞說了這些話,又聽見說出「執證」二字來,倒驚呆了半晌。彥霄遂問道:「什麼執證呢?」旭霞此時,正在盛怒之際,就要在袖中取出這把畫扇來與他們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   此時彥霄見他躊躕,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麼情詩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著實一搜,摸著了這扇,拿在手中,與卿雲細細的看。旭霞欲要去奪來藏過,又怕扯壞了,遂停了手,索性讓他們兩個看個真切,自己在廳上踱來踱去的摹腹懊恨。   兩人看罷,各自驚駭。卿雲道:「這個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樣兒。這個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這首詩來,自己倡韻,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內,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彥霄是至戚關情的,此時見了,不免有些不樂,又不好見之於詞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雲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稱女中學士了。」   彥霄道:「這樣不由其道、無媒自前的事,那裡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見這柄扇子,他母女執性也不便去強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盤托出,弟倒丟不得手了。待弟將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與家姑娘說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罷。」旭霞見說要替他促成姻事,頓生歡喜,但聽見要拿這扇去對證,心中又捨不得,乃道:「彥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彥霄道:「若無他原韻去,何以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別。   兩人送出門時,彥霄又復轉身來對旭霞道:「小弟明日就發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親處,俟候好消息罷。」旭霞喜不自勝。彥霄又扯了卿雲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個情癡,說個謊來哄他。不道說到後邊,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說,吾兄曾說向令表弟知否?」卿雲道:「不必憂慮。小弟方才亦為哄他,先說令親處不允,已嚇過他一番了,但不十分與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異的。」彥霄道:「這個還好,省得令表弟見氣,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來,到事成之後說明,就無關係了。」說罷,遂拱手而別,上轎去了。正是:   金蘭至戚相嘲戲,惹得情癡淚滿腮。   卻說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彥霄去,轉身進來,卿雲有事到裡面去了,旭霞獨坐空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歎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說計哄騙到鳳來儀家去,做這事體,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還受生時節,自然去踐雲仙之約,會晤素瓊小姐。那時便遣雲仙做個蜂媒蝶使,兩下私訂了姻盟,中解歸時,吉彥霄作伐成過了親,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這許多惡風波來?論這情理上來,真個該千刀萬剮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無言,臥於榻上。恰好平頭兒請吃點心,遂立起身來,整整衣冠,到裡頭去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回去,把這扇子將來仔細一看,乃恨的道:「世間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閨閫之蠹,再不差的!好好裡一個千金貞女,被她哄騙到庵去,做出這樣勾當來。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個女兒,不能防閒他,任他與人詩詞往來,竟自置之不問。如今幸爾大遣這柄扇來與我見了,自然與他隱諱的。若落到別人眼裡,被他播揚出去,怎處?如今且待我暫收在此。到姑娘處,得成了親事,慢還他。倘不允時,倒不便還他,竟自毀碎,以滅其跡,卻不甚好。」遂將扇包好,鎖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崑山進發,不終日間到了。走進門去,與老夫人相見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穩的麼?」老夫人道:「感謝不盡,一好如舊。」彥霄道:「如此極妙。今姪兒特來與他作伐,不識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賢姪做媒,難道有什麼差處,不聽你呢?況你表妹原是那衛生的仙丹醫好的,又是一個新進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這裡再無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賢姪諒來是曉得的:我因年老無依,要入贅倚靠終身的,不識他可願否?」彥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說時,自然樂從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過聘,就要成親的呢。姑娘也要計議定了,為姪兒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聽了這句話,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點心與你吃了,再商量。」說罷,進去吩咐過廚下,即到素瓊房裡去通知了一聲。出來恰好有點心了,喚碧霞掇到書房裡,與彥霄吃過,乃道:「賢姪方才雲就要成親之說,算來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進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過一聲,他不答言,想是願的了。你明日回去時,說我們要招贅他,該是女家下聘的。因沒人支值,倒教他從儉送些聘禮過來,然後與他擇吉成親便了。」彥霄道:「姑娘高見,甚是妙極。待姪兒明日歸時,就去促他擇行聘吉期送來。」說罷,又吃過兩壺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來,梳洗飯後,原請了庚帖,下船歸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兩下相思一筆勾。   卻說那衛旭霞聽了彥霄吩咐,准准牢住卿雲家裡,望眼將穿,等候回音。正在那裡焦躁,只見鷓兒進來報導:「外邊吉老爺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進廳,作揖坐定,喚鷓兒來點茶吃過。彥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啟口道:「煩兄大駕,往返長途,弟深抱不安。未審到令姑娘處怎樣委曲鼎言,令表妹處恁般為弟措辭暴白了?」   彥霄道:「小弟此去,先說得家姑娘允了,然後乘間喚侍女春桃,教他傳語,細細與兄代言請罪過。那時將這柄畫扇,授與他拿進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卻說向家表妹知道了,出來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親允了,為女兒的焉有揀擇之理?』遂留下這柄扇兒,又囑付一聲道:『前日之言,不要說起了。』如今年兄也須記著,後日閨房中言談之際,也只做個不知便了。」旭霞道:「自當領教。」   說罷暗想:「這扇子,若是成了親,自有活現的嬌娃親近了,要這樣鏡花水月何用?縱使他留在那邊,少不得仍歸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說了。請問令姑娘尊意,要怎樣行禮呢?」   彥霄將姑娘所囑之言,述與旭霞聽了。旭霞心上十分歡喜,道:「既蒙令姑娘見愛,又承年兄玉成,待弟與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擇吉行聘。」彥霄道:「既如此,且暫別,另日恭候回音。」說罷,喚家人在扶手裡取這庚帖出來,付與旭霞收過,遂起身出門,上轎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進去,說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裡商議,恰好卿雲回來,述與聽過。那時三人計較定了,即差人去選了個行聘吉期,通知過彥霄,教他差個家人,一同送到崑山。然後整頓備禮,件件停當。   到這一日,請了冰人,畫船鼓吹,傘夫皂隸,鬧轟轟的送禮。在崑山宿過一夜,明日回吉轉來,比之去時,更覺熱鬧一倍。這時,杜老夫婦二人,真個歡喜無任。至於這衛旭霞,虛空思慕了三載,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間就有得到手了,竟自樂極無量;乃與卿雲迎接彥霄,謝了一回,拱入園亭,開筵款待。外廳宴勞家人各役。准准鬧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載得重回,復遇心交撮合媒。   締卻好姻消怨曠,一朝喜氣解愁眉。   那吉彥霄已謝宴歸家,這起回盤家人各役,也都領了犒賞,叩頭而去。不知這老夫人擇於何月何日,來迎旭霞去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此是衛生丹成九轉時矣,又被杜、吉兩君一班鬼話,令人氣殺!然天下好事,決不易就,不氣殺,不樂殺也。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榮登任

  華堂開選,冰人傳語,才子佳人進步。瓊筵綺席喜相逢,更勝卻登科無數。紅顏似畫,歡情如酒,鳳管鸞笙相助。兩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祿柞。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素瓊小姐,虧這旭霞的仙丹來醫好,這段快暢念頭,已是不消說得;更遇吉彥霄於中撮合,得與才子締了秦晉。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願,竟丟開了愁緒,不去胡思亂想。正在那裡心中暗襯,要打點繡個鳳枕鴛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進來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擇了成親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聞說止隔得數日矣。小姐該做些要緊針線了呢。」素瓊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繡了兩副枕頭,待我自繡被心罷。」春桃聽了吩咐,去取出?來,上了繃子,復將絨線配勻了顏色,與素瓊對坐窗前,雙雙刺繡。   正繡得熱鬧之際,素瓊乃對春桃道:「我自從三年前同你繡了鄰家這幅做親生活,因這日那花嘴來,心上有些不快,丟了手,直至今日,覺得手中生荊棘來。」春桃道:「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後,他家來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瓊道:「原來如此。」春桃道:「我細想,小姐倒虧這一場病,今日原得與風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個現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說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婦,如今這衛老爺回來訪著了,難道不要氣死?我這裡聞得他榮貴還鄉,尚屬未娶,不要說小姐難存濟,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瓊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說成了,我自然立志堅牢。原拚卻一死的,怎肯胡亂去錯配小雞!」   兩人正在挑繡忙迫、言談親切之際,只見碧霞走將進來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問些什麼置貨物件,明日絕早要往蘇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針線,忙忙的走到外廂,老夫人喚進書房去,一個說,一個寫,足足裡寫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進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瓊問春桃一番,見得房中漸漸暗起來了,喚春桃出去點火進來,挑起銀□,坐於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詩兒,遂一句句如彥霄解說,都會意出來,乃贊歎道:「原來我與那衛生的姻緣,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聽了素瓊之言,問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瓊乃將這四句詩來,細細解說與春桃聽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說起來,他的漂流三載,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羈遲這樣一個大數在裡邊!」坐至更餘,春桃服事上牀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數佳期近,怎得莊周蝶夢成。   到得明日起來,那老夫人將這吉期、置貨帳,都交付與兩個能事的老僕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蘇州,那老僕先將吉日送至吉彥霄家去了,即到閶門置了雜貨,買就綾絹,歸來交付與老夫人。檢點明白,隨喚家人叫齊五色匠作,來家分派停當,鬧轟轟的造作器皿、衣飾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領了姑娘之命,將這送來的吉期喚個家人拿了,一徑到卿雲家來。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遞與卿云。卿雲接來一看,乃道:「吉日這樣近了,也要支值些事體。家表弟又不在此,怎處呢?」彥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價,去請他到來才好。」卿雲道:「來朝當發舟,去接他至舍。」吃過茶,彥霄別去。   到得明早,喚家人引舟而去。宿過一夜,傍晚之間,旭霞喜色滿容的到來。那時,一家至戚相敘,商量整頓了幾日。凡一應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為母舅者主張,十色完備了。   至迎親之日,彥霄袖了這把畫扇到來,卿雲設宴款待。正觥籌交錯之際,彥霄於袖中取出這扇,敬與旭霞道:「前日題和執照奉還了,年兄自去負荊面請了罷。」旭霞接在手裡,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處呢?」彥霄道:「前者小弟這番說話,只因向日見了年兄芳姿遺照,道是情癡之極,故敢相謔耳。家姑娘處,仙丹靈驗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龍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對語起來,所以完璧歸趙耳。」旭霞道:「這段姻親,承年兄曲為玉成,豈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惡耍?這幾日,幾何急死了小弟!」彥霄道:「聞得令表兄亦先為構辭嚇過一番的了。」旭霞道:「原來你們兩個是一黨的。」   說罷,遂袖了扇子,乃道:「專怪兩位暗地取樂小弟,各要罰金谷酒數,奉答雅情。」卿雲道:「我便領命,竟飲三杯罷。彥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將功蓋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說人情,吃了兩杯罷。」說畢,出席將巨觥篩來敬上。彥霄飲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兩杯。」旭霞道:「有甚差處受罰?」彥霄道:「也專怪兄會做芳姿遺照,一定要飲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飲了。又共呼盧擲色一回。   恰好迎親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過三通,開了正門,隨行逐隊,擁上廳來。分班立定,請杜老封君出去,叩頭畢,然後排筵款勞,也自傳杯換盞一番。歇了,掌禮傳事。旭霞換了烏紗帽、虹員領,簪上兩朵金花,拜謝了杜家一門至戚。卿雲、彥霄也更了公服。那時,三個一齊上轎,出門而去。你道好不榮耀!正是:   人生世上誰雲樂,大登科後小登科。   不題。   卻說那老夫人自發迎到蘇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齊整非常,真個是:玳筵前,秀楚寶鼎;繡簾外,彩結雕簷。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覺喜不自勝。   不一時,鼓樂喧天的到來,先是彥霄出轎,進去商量過,到外邊來,於轎中迎出卿雲作了揖,拱入後堂吃茶去了。廳上打點結親,樂人吹擂起來。掌禮的請齊兩位新人,赴單交拜過天地,復去請老夫人出來受拜過,又去請卿雲、彥霄來見了禮,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燭。掌禮的執壺敬酒上筵,唱一調《滿庭芳》,詞云:   紅粉佳人,青錢才幹,仙丹撮參商。屏開射選,中目遂成雙。合巹芳閨綺宴,獸爐將蘭麝為香。分明是、蓬萊閬苑,仙子降華堂。人生此際,鴛衾鳳枕,得遂鸞鳳。願螽斯蟄蟄,熊夢呈祥。官至封侯拜將,壽比滄海長江。從今始、夫榮妻貴,瓜瓞永綿長。   掌禮唱畢,又敬上雙杯美酒,伶人作起樂來,熱鬧一番撤宴。旭霞到廳上去謝了冰人,復揖過卿雲,然後坐席。宴飲更餘,陪卿云。彥霄兩個到花園裡去宿了,轉身進來。   侍女春桃引入香閨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換卻紫衣飄巾,與素瓊一雙雙如賓如友,坐於花燭之下。白面紅顏,輝煌映耀。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開口道:「衛老爺,可記得三年前在支硎山,與我家小姐作揖了麼?」旭霞道:「這是日日銘心的,怎肯忘卻?那日蒙老夫人見愛,得親近小姐尊顏。」   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許的,虧這了凡師父使我家小姐識荊老爺。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場佛會,那裡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與老爺會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豈不是絕世無雙的佳事麼?」旭霞道,「想來原是天緣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見之後,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夢,尋仙授此丹藥,目今將來救好病體。」春桃道:「正是呢。」   正說話間,只聽得譙樓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對旭霞道:「不該是小婢催迫老爺、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時候了,請去睡罷,不要錯過了吉日良時。」旭霞此時心中正欲如此,聽了春桃這句話,倒像是他發放一般的,滿面笑容對春桃道:「我不曉得你原來是一個妙人,說出這樣方便話來。」   素瓊聽了旭霞稱贊春桃之言,不知不覺的失聲一笑。旭霞此時,見得素瓊解頤巧笑,喜色盈腮,連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牀去睡罷。有甚積衷,另日各自傾倒可也。」素瓊害羞,乃將衣袖掩了杏臉,只是不做聲。又是春桃見得如此,乃道:「衛老爺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這樣屈體,不但是失了老爺的威儀,更恐今晚做出了樣子,後來那裡跪得這許多?」   旭霞道:「春桃姐,聞得你是知書識字的,這個意兒也不曉得?」春桃道:「小婢那裡識字?不曉得老爺是什麼意思。」旭霞道:「這叫做男下於女的大禮。」春桃道:「老爺既是曉得這禮的,何不起來向我家小姐深深作個揖兒,包你就依。」旭霞聽了春桃,果然立起身來,叫一聲:「小姐,謹依尊侍女之命,真個奉揖了。」   說罷,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個揖下去。素瓊此時,忍不住櫻桃絳口又失聲一笑、也還了一個禮,又且彎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見纖玉手扶他,那時喜得魂不附體,捋衣袖去勾了素瓊的粉頸,雙雙步上牙牀,掛起銷金繡帳兒,卸下衣裳,忙入鴛衾裡去。此時兩人貼肌貼肉,交頸歡娛,何得還有閒功夫去說長話短?正是:   歡娛一刻千金價,只恐司晨雞亂啼。   到得明日起來,旭霞先自梳洗過,出去支值。卿雲,彥霄兩個下船回去了。復進房去,換了幾件簇簇新的佳麗衣服,打扮得飄飄拽拽,坐於妝台之側。一面將這把畫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細看素瓊梳妝。春桃走來拭頭服侍,立於素瓊背後,見了乃道:「老爺什麼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瞞春桃姐說,覷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開看時,竟是一件至寶。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厭的。」春桃道:「莫非老爺在仙家得來的活寶?」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寶,是人世間第一件活寶也。」   此時素瓊聽了,心中驚駭,暗想一回,忍不住開口交談了,低低的道:「可與我一看?」旭霞雙手敬與素瓊。素瓊接在手中揭開看時,忽然驚訝對春桃道:「這也奇怪得緊!那把畫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與你在尼庵裡疑想了許多,豈知竟在他處!若依目下論來,這起課者,原有八九分應驗的。」春桃也來仔細一看,只做不曾見的模樣,道:「小姐向日是畫什麼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瓊道:「自己的筆跡,難道不認得?」   春桃又來假意看看,乃道:「小姐這日畫了瞞我,我道為著恁般緣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問及。卻原來是預先畫就老爺。小姐的一幅行樂圖,故爾此時失了,小姐廢寢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見愛若此,費這樣芳心!」說罷,素瓊不免細細查問旭霞在何處得的來歷,旭霞亦自推求其畫扇、失扇情由。只見外面進來,請出去見禮祭祖。恰好此時素瓊的雲鬢已梳就了,遂各自換了公服,出去行過大禮。   進房來,復易了褻服。旭霞把這自始至終事跡,述與素瓊聽過,不免驚異一番。素瓊亦將愛慕才子這些暗衷愁腸,也自細細傾倒與旭霞聽了,亦自贊歎感激一番。素瓊乃去取出這詩箋來付與,旭霞接在手裡,對著他道:「小姐,不要輕覷了這句俚言來,竟是一片御溝紅葉。更於那個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魚忘筌了他!與小姐乍會,此夜若沒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臥榻上邊,我與小姐兩個,何由得預上陽台,雲雨這一番?」   素瓊道:「這是那裡說起?是夜老夫人問及你,了凡說道:『恐怕男女混雜,一來不便,二來懼奶奶見責,回他去了。』母親此時就憐惜過你一番的。況且我天性又是不飲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則同食,寢則同寢,時刻不離防閒拘管的,那裡被他灌醉?那裡臥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樣人了?這也真個可笑得緊!出家人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獄耳。」   旭霞聽了素瓊這番正言厲色,覺得驚駭了半晌。想著了三年前托夢後的想頭,會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瓊幾句。恰好老夫人進房來,大家坐定,也自敘過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後那夫妻二人,琴調瑟協,如漆如膠的度日。   不道光陰易過,倏忽是旭霞憑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來,發了打掃牌告示去,遂留下兩個門子皂快隨身。擇了長行吉日,與老夫人計議定了,將家私細軟什物發扛下船,僉了宅子門首張掛的告示封條,遂把房屋傢伙交付與兩個老僕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屬,登舟發棹。   到了蘇州地面,泊船葑門外靈官廟前,打轎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謝大恩。杜家不免開筵會親。過了宿,明日旭霞與素瓊商量道:「我與你兩人得諧伉儷,雖是由令表兄之力,論起那個了凡家姐,就是有這番得罪於小姐處,原其情,此夜不過為雲仙作撮合耳,諒亦本無大罪。我們發始之初,虧他師兄弟兩個引進的。為人在世,豈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於起頭之人?今日到令表兄處去了,我道畢竟還該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穩。」素瓊道:「我也不記他過了,但你姊妹間,論起理來,也該酬謝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寬洪度量,抑且出言明達。既如此,到彥霄家去了,另喚一隻小船去罷。」   說畢,別了杜家一門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過一夜。明日起來,叫鷓兒喚下一隻遊山華舫,帶著傘夫皂隸,一齊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轎上岸,依回曲折的過嶺而去。至山門前,有人進去報告。雲仙曉得了,出來迎接進去,歡歡喜喜的相見過。了凡在關內,也自問訊了。大家敘過闊情。旭霞與了凡仍舊姊妹相稱。了凡不免問起成親之事,稱暢一番,遂叫雲仙收拾點心留了。臨別時,旭霞感兩尼昔日之恩,喚門子拿扶手來,取出紋銀二十兩,付與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資,然後別過,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橋過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門,過到坐船裡去,大吹大擂的解維發棹而行,望嘉興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間莫大是姻緣,共枕同衾豈偶然。   縱使兩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團圓。   不知他為司李之職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春桃姐極似今日門客。然今日門客有其醜態,無其慧心。人生得意事,盡在此回。

第二十二回 解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雲志展。仙家戒諭言非淺。異花瓊漿色鮮鮮,杯傾換骨分枝瘈。解組歸山,世情須遠。雙雙辟谷辭塵絆。一朝會舊續仙緣,鸞驂鶴駕起蓬苑。    右調寄《踏莎行》   卻說那張紫陽在仙境,曉得衛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於酒色財氣,誤陷塵網,難超仙界,與鳳瑞珠續敘仙緣。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於石室中取一瓶換骨瓊漿,三枝洗塵不死花,置在花籃之中。紫陽駕了白鶴,瑞珠乘了彩鸞,一齊騰空,渡海飛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興府城中,乃留鸞、鶴於雲端,冉冉從空而降,來至府前,變就兩個道人,提著籃兒,立於街坊張望。適旭霞公出回廳來,在路上見了,紫陽、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轎兒,口裡連連告道:「求老爺佈施。」這起各役把他亂踢亂打。   旭霞道是奇異,連忙喝住手下,帶他回廳去。坐堂問他道:「道者,你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來攔截我道子呢?」紫陽道。「貧道不滿老爺說,我們兩個雖是化緣,原有一番氣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貪夫不化,慳吝守財虜不化,貪官污吏不化,無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進退、迷戀聲色者不化。今聞老爺為官清正廉潔,處心積慮,自是不凡,貧道所以特來募化。願老爺大破慳囊,化與我紋銀壹萬兩。貧道把去替老爺做些閒雲野鶴、世外非凡之事。後來老爺回頭登岸,可以安享不盡。」   旭霞聽他一番議論,隨想他不是等閒化緣的,心裡另自待他,口裡乃詭言試之;且見那個女道不言不語,不知何故,乃問道:「你兩個是夫婦、是兄妹呢?有許多年紀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過同伴抄化遨遊的。若說年紀,寒寒暑暑,不知過了許多,記不起了。」   旭霞道:「倒也可笑。為人在世,雖是遊方曠蕩,不要終老,難道連自己的年紀也忘卻了?明是奸邪之徒,我這也不計較了。但你兩個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圂帳過日,怎得潔然不污,如柳下惠、魯男子乎?」   紫陽道:「老爺差了。可曉得『淫污』兩字麼?凡夫俗子,迷戀女色,沉淪欲海,終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養真修煉之摯,愛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絲毫滲泄,所以內濾外凝,雖豔冶當前,如過眼空花,漠然無所動於中。所以貧道男女同行同宿,爾為爾,我為我,絕不起妄想,以喪天真。」   旭霞聽了,不覺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贊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徹妙道之論。我今捐俸與你百兩,去作修煉之資何如?」紫陽道:「既蒙慨許,貧道們今日去了,明日來領。」旭霞道:「你們兩個來得久了,到我私衙裡去齋你一齋。」   紫陽、瑞珠攜了花籃,隨著旭霞退堂進去。兩人站於廊下。旭霞到裡面去,與素瓊、老夫人兩個述此奇異。說猶未了,承值的進來報導:「老爺,方才要齋那道人,如今那兩個影兒也沒了,只存得一隻花籃在外邊。」   旭霞倒吃一驚,連忙出去看時,真個俱不在了。啟他的籃來細看,只見一個瓷瓶兒,緊緊封好的;又有鮮灼灼的三枝異花在內。隨即拿到裡面去,與老夫人、素瓊三人細玩。捻在手中,覺得芳香襲人,光彩耀日,各各稱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滿城追尋,杳然無從蹤跡,來回覆了。旭霞對夫人說道:「我始焉原道他兩個奇異,故帶回盤詰他。他談吐津津,頗多仙氣。如今且把這花與瓶原替他放在籃裡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後眼巴巴看他來那裡有個影響?」   旭霞見他不來,把那籃中的花拿出來看看,並不見枯槁,鮮豔如舊在那邊。大家驚贊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覺將過半載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瓊在衙署賞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觴酌羅前,暢敘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籃中花朵與瓶,叫春桃進去取來。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內,供於桌上,稱美一回。又將瓶開了,覺得芳馨撲鼻,乃對夫人道:「異品不可輕褻。」叫春桃取一對玉杯來,慢慢傾了一滿杯。仔細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寶璨,想道:「莫非仙液瓊漿?不知恁般滋味。」將來呷了一口,覺滿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贊歎道:「我在雲林夫人宮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覺相像。」索性一飲而盡。復傾一杯,遞與素瓊。   素瓊接在手裡道:「我酒是不飲的,但是老爺如此贊美,想必異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飲而盡,覺得遍口生津,滿腔滋潤,乃驚訝一回。旭霞把瓶盡情傾在杯中,恰好還有不淺不滿一杯,將來敬與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為婿的無禮,不先敬大人。此正湯藥子先嘗之禮也。」老夫人道:「既是瓊漿玉液,我是年邁之人,用不著了。原是你們兩個飲了罷。」   春桃聽見老夫人不欲飲,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飲了罷。」老夫人隨即授與春桃。春桃雙手接來,傾入櫻桃小口,嚥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邊有這樣嘉美之物,真非人間可得者。」素瓊道:「癡丫頭,那一個說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還要來應驗。」素瓊道:「想必是老爺做官清廉,天遣他來賜這兩件異物,或這就是應驗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沒有人褒獎。夫人之言,倒講得妙。」   說罷,復飲酒幾杯,清談一回,覺得露寒月轉,更鼓連催,是將夜分時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該深賞,但賢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勞費精神。你們夫婦再飲幾杯,收拾進去歇息了罷。」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來,將這三枝花與素瓊、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輕移環佩,攜手同行。恰似神仙歸洞天的進去了。正是:   賞心樂事良宵宴,飲卻瓊漿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來理了些政事,以後遂悠悠忽忽過去。   光陰迅速,倏焉是滿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飲了瓊漿之後,覺得日漸一日,身體輕鬆,欲情俱淡,飲食少進,似有辟谷之狀。心裡各欲恬養求安,不喜膏粱紈綺。   恰好瓜期已足,聞得撫台上疏薦過廉能,旭霞恐復任報來,忙赴撫台處去,將冠帶印綬交割辭官。撫台著實留他,旭霞抵死辭脫了。歸所即忙吩咐,一面發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別了堂尊廳僚,清清靜靜的起身。豈知驚動了合府子民,攜老摯幼,執香而來,脫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連遠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樂。   一朝辭任去,口碑載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題。   卻說那衛旭霞回到蘇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兩日。吉家也去過一次。乃發舟到崑山岳母家去住下,終日與素瓊、春桃三人在深閨中焚香烹茗,吟詩作賦。   倏焉又過了幾年,豈料這三人因吃過寒冷瓊漿,竟爾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氣,這些榮華富貴、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時年六十有七,見得婿、女兩個成婚長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見他終日脫然駘蕩,終不以乏嗣為憂,老夫人心上未免終日鬱鬱不樂。豈知一日積悶成病,陡然發起來,延醫服藥,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個月,竟自死了。   旭霞乃好好成殮了,治喪塋葬之後,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懷僻靜,思慕山居,忽起遷歸長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乾,不忍竟自拋撇而去,更兼岳父沒有本支姪輩承受家業、香煙,與素瓊商量,竟自備起酒來,請了許多親族,擇一遠房賢能姪兒,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產一一開明,交付與他了。然後摯其妻妾以歸蘇郡,於母舅處住下,同了素瓊出去遊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瓊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薦他。旭霞聽了,遂欣然備了齋供之儀,一徑到尼庵裡去。你道好不湊巧!恰遇著了凡生化昇天之日。旭霞這一起走進門去,見得熱鬧非常,乃問道:「作何道場,如此齊整?」眾道友道:「了凡師父今日昇天,我們在這裡奉送。」   旭霞夫婦三人聽了此言,倒著一驚,遂又問道:「雲仙師父在那裡?」眾道友道,「他已先亡化過四年矣。」旭霞復想起昔年之情,不覺撲簌簌的淚如雨下,哭了一場,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見他身披袈裟,手執如意,露頂盤膝,趺坐在氈單上。   旭霞夫婦三人見了,各自流淚,拜了兩拜起來,贊歎一回。索性不說起追薦之事,竟將這些帶來的齋供擺設於了凡、雲仙兩處,又加祭拜慟哭一番,送他入龕□過。然後歸到母舅處,拜別了,起身歸山去住下,鎮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覺又是三、四年之後,竟自辟谷了。杜、吉兩家聞之,道是奇怪,俱來看過幾次。   一日,旭霞絕早起來,吩咐鷓兒到蘇州接杜、吉兩家親戚,教他作速到來。鷓兒連忙到郡去說了。杜、吉兩家以為駭異,男男女女俱至山來。旭霞夫婦相見過,遂把家私什物,付與鷓兒夫妻兩個收管過,乃對眾親道:「我們至戚相敘世間,原為美事,豈料今日一旦要拋撇公等,在明午牌時候,當升虛而別了。」眾親戚聽了,不覺傷心一回,依依相敘的過了宿。   明日起來,旭霞原教小鷓兒收拾早膳與眾親吃了,遂喚他燒起香湯來。妻妾三人俱浴淨了身,上來拜別眾親。眾親同了鷓兒,一齊慟哭起來。旭霞道:「這非死別割愛,不消悲慟得。夫凡人生紅塵中,情慾相牽。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場虛氣。我今日到這個地位,只樂得無掛無礙,飄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種清虛快樂之福,何勞尊長輩傷心?」說罷,遂同素瓊、春桃一齊下拜眾親畢,又望空拜別了亡化先靈。只見一鶴一鸞,飛舞庭中,繞屋祥雲擁護。   旭霞量道午牌時候了,遂將三枝花各自執過一枝;又把這瓶兒盛於籃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見張紫陽同了鳳瑞珠,又有無數仙童仙女,在雲端作樂。旭霞妻妾三人見了,跪於庭中,羅拜為接。   先是紫陽、瑞珠兩個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廳裡。那張紫陽道:「我今日特奉雲林娘娘之命,引四時苑主鳳瑞珠仙姑到來,與文士續配了仙緣,召駕臨宮,去司萬卉之文章,掌一宮之仙眷。更宣天孫素瓊、記室春桃,一齊發駕。鶴馭鸞驂,俱已整備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動人窺看,以泄仙機。」   說罷,紫陽呼喚仙童仙女下雲端來,至廳前,並奏雲璈,聲音徹天。那時,張紫陽請鳳瑞珠來與旭霞交拜。待過了夫婦之禮,然後與素瓊亦行了仙班姊妹儀文畢,各自乘鸞駕鶴,騰入祥雲,飄然而去了。   卻說那些親戚,見他們白日昇天,不免望空遙拜而送,直至不見了起來。男男女女,倒嚇得如癡如夢一般。更驚動了長圻一村老少,挨挨擠擠的來看,再沒一個不贊美稱異。到得明早,杜、吉兩家親戚,覺得至戚生離,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歸。抵家時,旭霞平日這起相知朋友、兩家因親及親的眷屬聞知,都來詢問贊歎一番而去。   以後,杜卿雲雖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雙親叨受皇恩,誥封壽終。營葬之時,空中飛下雙白鶴來弔,似有悲切之狀。揣度起來,自然是旭霞夫婦變化到來,謝昔日之恩。那卿雲官職,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發科發甲,書香不絕,也可稱人世仙境了。   那個吉彥霄,出身就是年少詞林,聖上嘉其才藻,特賜大學士以終其身。封妻蔭子,極其華麗。後嗣綿綿,爵祿靡窮。   至於那個山鷓兒,雖雲奴僕下賤,家主漂流之後,曾為陰告陽申一番,滿腔義氣,故爾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將家產交付與他。以後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儉經營,做了一個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時遇節,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欽敬他,咸稱為忠厚長者,壽至八十而終。豈非千古流傳之佳話哉!   鳳瑞珠與衛旭霞世緣已絕,復結仙緣。「緣」之一字,甚是情種,無論仙凡,但不容即斷也。但不知素瓊有妒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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