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作家王十月和他的《不舍昼夜》

“这相当于是我五十二岁人生的总结。”70后作家王十月写完70后王端午的故事,长长舒了一口气。《不舍昼夜》作为王十月“积蕴十五年”之后推出的重磅力作,书中描写了主人公王端午从20世纪70年代至2023年近半个世纪里的成长历程。在王十月笔下,社会的错综复杂、人性的焦虑徘徊以及时代的更迭变化,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一位“小人物”的全景式生活画卷让人震撼。就像书封上所说的一样,这是一部致敬《西西弗神话》的难得佳作。

“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作家王十月和他的《不舍昼夜》

作为曾获过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大奖的成名作家,在《不舍昼夜》里,王十月运用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结合的写法,使小说风格鲜明,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以及感染力,读后回味无穷。正如评论家、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贺仲明评价的那样:“这本书保持了王十月的风格,比如说很真诚、深情,文笔质朴。而另一方面,这个作品呈现出很多新的特质,比如作者对乡村的态度、对现实的态度有一种升华,更多去关注人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不再执着于现实的生活。”

“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作家王十月和他的《不舍昼夜》

《不舍昼夜》首发于《十月·长篇小说》杂志2024年第4期,花城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王十月说这是一部“必写”的小说,足可看出作家下笔时的态度。他也曾在新书发布会上提及自己的创作心境,“青少年时期,因为我读了一些书,遇见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因此在心中种下了一颗理想主义的种子,然后我怀着这颗理想主义的种子走向世界,一路上风吹雨打,摇摇晃晃,这盏理想主义的灯随时都会熄灭,但是最终它没有熄灭。《不舍昼夜》书中写的就是一个像我一样的平凡人的心灵史。”

近期,记者专访了王十月,探究《不舍昼夜》深处的故事。

文学作品不耍花腔会更有力量

记者:您在采访中谈到《不舍昼夜》这本书是必须要写的,而且写这本书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生病中度过的,那《不舍昼夜》对您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您觉得这是您最重要的作品吗?

王十月:在我粗浅的认知里,文学作品有一些基本的功能,比如审美,比如记录,比如反思等等。我说《不舍昼夜》是我必写的小说,主要是基于记录和反思这两点。众所周知,大到社会,小到个体,我们如何一遍遍像西西弗推石头一样在苦难中周而复始。主流叙事注目的是这几十年来所取得的成就,小说家要关注的,则是这大潮中被忽视的个体,和个体不为人知的隐痛与暗疾。我是今天的中国作家中为数不多的,经历过改革开放之初南方底层打工生活,如今还在坚持写,且所写作品能被看到、被关注到的作家之一。作为亲历者,我相信,书写这部小说是我的宿命。如您所说,这部书,都是在病中完成,因为生病,我二度触摸到了死神冰凉的手指,于是开始回望来路作告别演出,将一世为人方方面面的所思、所想、所忧、所惑都塞进了这部书中。《不舍昼夜》于我的意义就是,这是我五十二岁人生的总结。正因为是总结,注定是复杂的,甚至是芜杂的,也正因为这芜杂,我便不能再用芜杂的、繁复的形式来承载这一切,于是我选取顺时间线书写这种最简洁的,看上去最无任何技巧可言的结构——我曾写过《活物》《如果末日无期》这样繁复的结构,我不需要在以为的临终遗言中,用繁杂的结构来证明我有驾驭复杂文本的能力。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年纪越大,越觉得,一板一眼,不耍花腔更有力量。也因此,我在这部书中大量直接讨论灵魂的问题,特别是第六章,更是一大段直接灵魂叙事。这部书于中国当代文学重不重要我不知道,但于我而言,是我将灵魂袒露得最彻底,也最诚恳的一次。

记者:《不舍昼夜》是一本“积蕴十五年”的力作,从确定要写这么一个长篇,到落笔、成文、修改、完结,中间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王十月:“积蕴”二字是很难去验证真伪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完成《无碑》到现在是十五年,也说得通。哈哈,反正大家不用太当真就是了。最大的困难有两点,一个是身体,写到后来,我买了制氧机,每天从电脑前一离开就躺下吸氧。但那时,身体状态不好,整个心理的状态却很稳,从前写长篇,写到后面会急,这部书我一点也不急,因为我在动笔之前,心中先有了最后一章,我知道这个小说会走向哪里,知道山峰在什么地方,我不着急,一步一个脚印,我就能走向山顶。第二个困难,其实是如何处理我这一生诸多的经验和思考,如何将这些纷繁的胡思乱想,统一在一个文本里而不违和。前天读到一个读者的评论,她说《不舍昼夜》可以当爱情小说看,可以当心理小说看,可以当哲学小说看,可以当记录社会发展的打工小说的集大成者看;其实在我看来,在这些主旨之外,我还处理了诸如对父权的反抗,女性意识的觉醒等诸多主题。而且,后两点,也是我着重书写的。而这一切主旨,放在“向死而生”这一主旨下来讨论,如何化繁为简是最难的。最终呈现的效果还可以,这与我的写作策略有关。这个小说,第一稿写得很满很绵密,写完之后就开始删,删一遍后再增,字数一忽而是接近50万字,然后删到30余万字,又写到40余万字,再删到30万字,不停做加法再做减法再做加法再做减法,每一次减法,就是一个化繁为简的过程,让文本更干净利落,而每一次加法,都是让小说主旨更加丰富复杂的过程。从而呈现了现在这样的效果,从故事层面,小说是极简的,指向方面却是极其复杂。对文本的要求,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要写得骨感一点,不要太肉乎乎的。当然,在写作过程中,有很多好友给了不少建议。我之前的长篇,除《收脚印的人》之外,基本都是一稿定形,后面修改只是细枝末节的润色,像这部小说这样大改八稿还是第一次。但这种写法,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的确是行之有效的。

记者:王端午在不同人生阶段触碰、阅读了不同的书目,构造了他特定时期的精神结构和情感状态,您在书目的选择以及这样设计的初衷是什么?

王十月:这些书目,也并非刻意的设计。这部书是我的精神自传,而影响了王端午的这些书,大多也是影响过我的。书中的王端午,他的内心世界丰富而敏感,但他的身份卑微甚至低贱,我要写这样的一个低贱的高贵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俄罗斯缺少了高贵的灵魂,于是他要在《白痴》中创造出一个梅什金公爵来拯救俄罗斯的灵魂一样,我也有这样的心意,于是我创造出了王端午。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我这样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仔,十五六岁就被扔进了残酷的生存境地,我完全可能堕落,之所以没有完全堕落,之所以还保持着一些高贵的东西,是因为我读过的那些伟大的书籍,我从他们那里汲取了对抗堕落的力量。因此在这部书中,每当王端午开始堕落时,必定是他远离了阅读时。这里,我想直接从书中复制一段话,作为对你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开始怀念青少年时代不带任何功利的读书时光。“我之所以堕落,是因为我远离了那些伟大的心灵啊。”这是王端午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发现,也是重要的转折。他是多么感恩上苍,在他迷茫的时候,在他无助的时候,在他自甘堕落的时候,让他突然获得了神启,有了这一重大的发现。也是在这一刻,过去那个只是嘴上说说,并没那么强烈的开书店的念头在他心中变得清晰起来。他为自己在二十八岁时终于找到了奋斗目标而热泪盈眶……他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如果说人生是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前行的一叶小舟,有益的阅读,便是那随时锚定小舟的锚。有了这锚,无论生活的洪流多么泥沙俱下,他都能获得对抗人生风浪的定力。

一部小说是否血肉丰满全靠生活

“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作家王十月和他的《不舍昼夜》

记者: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与您的生活经历有许多吻合之处,王端午身上有没有王十月的影子?

王十月:在首发式时我说,这部书是我的心灵史。但读者,包括很多很优秀的小说家,都认为这部书是自传体小说。为什么呢,因为王端午的内心,就是王十月的内心;他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他的纠结就是我的纠结。具体故事,大的方向和我高度重叠,比如都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都是初中毕业走向社会,都在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广东,都在深圳、东莞等地打工,后来都定居广州。大的主线之外,其余均为虚构。在我的家乡石首,有读者在猜,小说中的谁,是生活中的谁谁谁,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说中读书会的几个人的大体经历,在生活中实有其人,但我同样只是拿来了他们生活中的大线条,具体的故事,则又纯属虚构,所用方法,和王端午无二。

记者:您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故事,最初的灵感来自哪里?您丰富的经历为这个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哪些帮助?

王十月:最初的灵感来自哪里我都说不清楚了,或者就没有最初的灵感一说。我写短篇,往往是灵感主导,写长篇,则是先有一个大的构想,比如《无碑》写一个打工者十年打工经历的生活流、同时写出一个村庄从乡村到城市的演变,《活物》写上世纪60年代的寓言,《如果末日无期》写人类如果获得了永生,我们该如何安顿灵魂……《不舍昼夜》也是如此,写完《无碑》之后,我当时的构想,是每十年写一部续,《无碑》写于2008年,于是故事截止于2008年,我想等过了十年再续写《无碑》,但这一构想一直没落实。2020年春天,我的身体开始出问题,我就想续写《无碑》,开始设想,题目就叫《无名》,真动笔时,在电脑上写下的第一个书名是《凡人歌》,然后用了李宗盛的两句歌词当题记:“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间。”我想写当死亡来临,我们逃无可逃时,如何向死而生。就这么一个大的方向,然后有一些大的想法想放在这个大的筐子里,想法随着写作的推进一直在变,这个变,就是不断深入与丰富的过程。到定稿,先后拟用过《步履不停》,发现和电影同名,弃用;还用过《推石头的人》《荒诞与激情》等,到第六稿才确定为《不舍昼夜》。说到生活经历,在我看来,如果将小说比作一个人,小说的主旨或者说思想是这个人的灵魂,结构是这个人的骨架,而生活是这个人的血肉,一部小说是否血肉丰满全靠生活。这部书调动了我几十年的记忆,但一个问题是,我已经大面积使用曾经的经验,而这个小说,从构思开始,就注定了要调动生活经验,我直面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尽量和之前做区隔,尽量不用之前写到的生活,如果一定要用,也要从不同的角度来书写。

记者:在之前的采访中您提到,《不舍昼夜》可以说是一本您的心灵史。您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在读者面前,很多读者在这些文字中似乎感受到了“恐惧”,是一种从“弱者的恐惧”到“思想者的恐惧”,您能具体谈谈这种“恐惧”吗?

王十月:我不知道读者感到的“恐惧”具体指的是什么,前天我读到了一名读者写的评论,她说,“我从没说《不舍昼夜》如何好,但它写了一个人,这个人读了一些书,他贫穷、敏感、孤独、懦弱、不甘、纠结、挣扎、高尚、苟且,他在书里看到了一个世界,他想活成书中人的样子,他在六便士的世界里偏要抬头看月亮……和我——好像啊,于是我心底有泪,眼里成霜,于是我在失眠的深渊里不停地打量自己。”我想,这个恐惧,是很多读者,从王端午,和书中其他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不为人道的一面。同样是这位读者,在回复读者的留言时说,“有朋友问我《不舍昼夜》,我说很喜欢,朋友说你喜欢的我一定要买来读。听见这话我有一半开心,又有一半忧心。开心是又有人要看见王端午了,忧心是又有人要看见真实的我了……”但这是“弱者的恐惧”,还是“思想者的恐惧”,我想二者皆有。我之前曾说过,我的所有写作都指向一个母题:恐惧。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人类是没有安全感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了要死,而且,人知道自己会死。就像西西弗知道自己是永远无法将石头推上山顶的,他明明知道这一结局的不可更改,可他依然满怀热情地在推石头上山。我想,这就是西西弗给我们的启示,这就是我们对抗恐惧的唯一的武器。

作品足够出色时,读者会帮我将标签撕下来

“我无需证明什么,我只想回归质朴。”——作家王十月和他的《不舍昼夜》

记者:您说在写这个长篇的时候,枕边常放着几本书,是哪几本书?这几本书对写成《不舍昼夜》有何影响吗?

王十月:书都堆在电脑旁。我习惯每天动笔之前,随手拿起这些书翻一会儿,有时几分钟,有时半小时,心慢慢静下来,开始写作。小说中写到的书都堆在桌子上,有的只是偶尔翻翻,翻得最多的是《悉达多》《荒原狼》《白痴》,当然,还有绕不开的《西西弗神话》。可以说,这些书像指引着王端午一样,指引着我写下《不舍昼夜》。当然,我也有小小的野心,希望《不舍昼夜》可以和这些伟大的书摆在一起。

记者:您最开始被称为“打工作家”,后来也写科幻作品,现在在短视频平台也有一定数量的粉丝群体。您如何看待作家身上的标签?您觉得作家的标签重要吗?

王十月:对于我而言,标签曾是困扰。一度,我很渴望摆脱这些标签,因为对于我这样的低学历、出身卑微的写作者而言,这些标签似乎成了我的原罪,网络上随便一个陌生人都可以拿我的低学历说事,质疑广东作协者有之,呼吁开除我者有之,让我“回炉读初中”者有之,甚至有作家因为和我出现在同一篇评价文章里而指责我在白嫖他者也有之,认为我走到今天,靠的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者有之……你到百度搜“王十月”,相关搜索里一定有“王十月干爹”,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一个打工仔,一穷二白,如果不是认了几个干爹,哪能走到今天。可以说,在今天,很少有作家像我这样,面对如此多的傲慢与偏见。因此,一度我特别希望,读者也好,评论者也好,不要只看到我的“打工作家”的标签,而是认真看看我写下的文本。但是后来我想通了,这些东西在遮蔽我时,也给了我红利,我因出身而被质疑,也因出身而被看见。我也坚信,当我的作品足够出色时,读者自然会帮我将标签撕下来,会还我公道。

记者:您接下来有什么创作打算吗?

王十月:在编一本小随笔集,说是随笔集,其实就是这几年来,我在短视频断断续续讲的那些东西。都是有感而发,特别是关于写作的,算是经验之谈吧。当然,也有奇谈怪论。有些视频一条播放量就到四五百万次,10万+的有几十条,整理成文字稿,集成一册,也许于读者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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