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尹学芸:《李海叔叔》完结篇

图为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尹学芸中篇小说作品集《我的叔叔李海》

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尹学芸:《李海叔叔》完结篇

17

姐夫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整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姐姐对我说,我们开车到哪里去转转吧,散散心。我说,想去哪里?姐姐说,去哪里都行。你们把车开到哪儿,我们就坐到哪儿。过了几天,姐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不是想去看李海叔叔么?去好了。我问她为啥改变了主意。姐姐答非所问:“李海吃了我多少面条啊!”
可不是。姐姐都出嫁了,有时候李海叔叔来,我也要把她接回来,就为了擀面条。李海叔叔总说姐姐擀的面条好吃。
那时姐姐的婆家离我家,足有20里。
还是严先生开车,姐夫坐副驾驶,我们一行四人出发了。出发前,我给自贡哥打了个电话,说最近手里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我们过去看看叔叔。说这话时,我一副完全放松的语调,不是刻意,是情不自禁。严先生批评我说话太过随意,我回敬说:“你懂什么,随意才显得亲近。”这话当然言不由衷,严先生知道我此刻心里想些什么。感觉中,自贡哥应该对我们的即将出行惊喜交加,这毕竟是他期待很久的。可他却支吾了,连着说,你们到承德来,到承德来吧。我从这话听出了推诿,不高兴地说,我们是去看叔婶,到承德干什么?你们有事就忙你们的,都不用回去。
自贡哥说:“不是,二妹……”
我说:“如果不方便,我们不进家,就在村头转转。”
我的话说得有点赶尽杀绝。
自贡哥无奈地说:“二妹误会了,我们哪能不回去呢。我们都回去,在家等着你们。”
很多年前的记忆轻而易举就回来了。我和哥哥每人一辆单车来送小麦。那时还是沙土路,到处坑坑洼洼。我们早晨四点从家里出发,足足走到了天大黑。若不是路上好心人让搭马车,真不知道会不会被累死。姐夫惊呼,这样陡的坡你们能上来?我打开了车窗,石崖上正好闪出“半壁山”三个红色的大字,想是最近几年新刻上去的。我说,这里的坡不是最陡的,前面的闪坡岭更陡。
在车轮下,感受不到多少坡度,许是修路的时候路基抬高了。虽是九曲十八盘,但路面平整,几乎没有对头车。当年千辛万苦的奔波,如今就是踩几脚油门的事。我心里有淡淡的感伤,当年走这条路刚满十八岁,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可在我的感觉中,却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沿路的村庄和景物,有的还有印象。这里没有过度开发,很多地方保持着原貌。只是闪坡岭上削掉了半座山,留出了把路拓宽的痕迹。姐夫一个劲地夸这条路修得好,空气没有污染。天蓝水绿林木森森,车在路上走,犹如在森林氧吧里穿行。
那座叫苦梨峪的村庄确实不认识了,有许多高大的房屋,还有不少别墅。整个村庄坐落在武烈河边,下面就是河床,河水淙淙流过,是一处优雅的所在。自奋的七间大房盖得富丽堂皇,我们站在院子里,都有点被那种气势镇住了。右手第一间就是厨房,比我家的客厅还大,足有30平米。长条案上,摆放着不知多少盘碗,里面都是满满的内容。我吃惊地说:我们才来四个人……你们这是要做席面哪!自贡哥说,我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也不是光为你们准备的。腊梅和自强都带爱人和孩子来了,但没看见海棠。自贡哥没说海棠为啥没来,我也没问。房子有气势,居然还有几件硬木家具。严先生看见一只五斗橱就挪不动步了,他用指节敲了敲,说这是老的安梨木,不老根本出不来这么精细的花纹。我小声说,咱别小家子气好不好,好歹咱也是见过世面的。
我问自奋是怎么发的家。自奋从外窗台上拿来一块石头举给我说,二姐认识么?我接过来仔细看了下,像铁矿石一样是黑色的,但那种沉郁的黑色中,有金属的光泽。我说,这里是不是有金子?自奋说,二姐就是聪明,这就是含金矿石。我说,原来你是淘金人啊。自奋说,严格说淘金的是别人,我是管理矿山的。我说,给淘金人当老板?自奋点了点头。我问矿山在哪里?他朝北一指,说,如果用脚走,得走溜溜一天。
我说,真想去看看哪。
自奋说,那就住下来吧。二姐也好好体验一下淘金人的生活。
几个房间参观完了,我才突然感到缺了点儿什么。我问自贡哥,叔叔婶婶呢?
自贡哥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老爹一年前已经去世了。”
我“哎呀”了一声,刚要说“你怎么不早说”,才想起我一直没有给他机会。“婶婶呢?”我问得特别羞愧。
自贡哥迟疑了一下才说:“老娘去石家庄了,回娘家了。要不打个电话请她回来?”
我赶忙说:“别。”
腊梅说:“上周走的,下周就回来了。大姐、二姐多住几天,就赶上了。”
姐姐失望地叹息一声,说早知道这样,我们下周再来就好了。
她还没见过婶婶呢。
李家三兄弟都遗传了叔叔的喝酒基因。我们这边没人喝,三兄弟却自己斗酒闹得厉害。自奋因为是纯粹的东道主,英雄一样一口就是一大杯。自奋坐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说,我可想二姐了,二姐是我的亲人。当年二姐临走时把蒸好的蛋羹留给了我,我多会儿想起来,心里都暖和和的。我说,我可不是故意留给你,是鸡蛋羹没蒸熟。自奋说,二姐的心思我明白,老嫌蛋羹不熟,其实就是想留给我吃。那哪里是一个蛋羹啊,是二姐的一片心啊!我想了想,确认他说的是心里话。否则一个鸡蛋的蛋羹不足以让人记三十年。
自奋举起酒杯来跟我碰,“来,二姐,兄弟敬你!”
说完,一杯酒又一饮而尽。
我劝他少喝点,自奋说,二姐三十年才来家这一次,我喝死都是应该的。说完,往后面的沙发上一靠,就打鼾了。
下午我们想打道回府,自贡哥仗着点酒劲伸开双臂挡在车前,说啥也不放我们走。姐姐姐夫跟我们商量说,大老远来的,要不就住一晚吧。严先生说,应该住两晚,这小地方山清水秀的真不错。结果晚饭又喝了起来。因为彼此熟络了,晚上的酒反而喝得轻松愉悦,姐夫和严先生端起了酒杯。大家热闹的时候,我起身离席,站到了院子里。山里的夜空没有光污染,星星都称得上璀璨。我仰头看着它们,不知道哪颗是父亲,哪颗是叔叔。现在他们老哥儿俩到了同一个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碰面,碰面了是不是彼此已经宽谅。屋里大概摔了一只茶杯,那种尖锐的声音很刺耳。我朝外走去。门口是一个下坡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突然有人喊了声:丫头!我一惊,循声望去,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在黑暗中走了过来,旋即,捉住了我的手腕。我借着星光看那人,那人一口侉侉的口音说:“丫头,是我。”
我吃惊地说:“是婶婶?”
天底下只有婶婶曾经叫过我丫头。
婶婶拉着我往前走,拐进一个胡同。手腕始终被婶婶捏着,我走得很不舒服。我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您不是去石家庄了么?婶婶气愤地说,我哪里去石家庄了,他们不就是嫌我丢人么。我说,您丢啥人?婶婶说,一群白眼狼,一个有良心的也没有。说着话,走进了一所院子。这里明显是个老宅院,窗子很小,屋檐下吊着许多红辣椒。走到屋里,一个年老的男人正在地下砸核桃,核桃仁已经装满了一只大海碗,看见我进来,那人顺便把碗端了起来,放到了炕上,说,你吃。
地上躺了老大一片核桃皮子,看得出,那人已经砸了好一会儿了。
婶婶用笤帚扫了扫炕,说,你吃,专门为你砸的。
屋里悬着一个大灯泡,亮如白昼。我环视了一眼周围,就觉得屋里的陈设仿佛让我走进了三十年前,那些个物件儿似乎都在记忆里。
那个年老的男人矮个、秃头、大圆脸,脸盘像熟透了的向日葵,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婶婶介绍说,这是你新叔,你叔死了以后,我就嫁给他了。
我张口结舌看婶婶,发现婶婶一点都不怎么显老,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没多少分别。只是鬓边的头发白了,眼神里多了许多慈祥。可也多了凌厉。婶婶右边的眉骨有一道显眼的疤痕。我指着说,是不是碗碴的?
婶婶用手摸了摸,说是你叔碴的。几句话不顺他就发疯,他可是好不容易死了。他再不死,我就要熬死了。
婶婶坐到炕沿上,抓一把核桃仁给我。婶婶说:“从年轻的时候嫁过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缺吃就是少穿,大过年连顿饺子都吃不上,眼巴巴地等着从你家带回来白面。你叔晚上到,我们晚上包饺子。半夜到,我们半夜包饺子。孩子们馋啊,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顿白面。有一次,遇上大雪天,车子骑不动,你叔一直走到大天亮,到家就像个冰人儿,手僵得张不开……一大家子人,那样多的活计,从来也没有人帮帮我……你叔不会干家务活,到死都不会……现在好了,你新叔,啥活都不让我干,我每天早晨一睁眼,饭做好了给我端到被窝来,我不想起来就躺到九十点钟。孩子们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丫头小子都想让我跟他们过,我现在还能当老妈子,就这也得看人家的脸色……现在好了,我就是个福老太太,谁也别想挡住我享清福!”
婶婶在炕沿上盘起了腿。一伸手,一支烟递了过来。随后,蓝色的一簇火苗凑到了鼻子底下。新叔用圆滚滚的一只手环住火机,然后又甩了甩。
我说:“记得您过去不吸烟。”
婶婶说:“还不是伺候你叔那几年愁的么?”婶婶使劲嘬了一口烟,把烟圈吐了出来。又说,“丫头,你说我嫁人丑不丑?”
我说:“这是好事啊,自贡哥应该支持。”
婶婶说:“他支持?他把人家的门牙都打掉了。”
男人张开嘴,把牙上的一个豁口亮给我看。
我下炕,拉着婶婶说:“走,婶婶跟我回家。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您。”
婶婶说:“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去。”
我说:“您的儿女,您不想他们?”
婶婶说:“不想。他们不想我,我也不犯贱。”
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您二老今天就早点歇着。明天一早,我和姐姐、姐夫一起来看你们。”
婶婶说:“不用过来了,我在街上偷偷看你们一眼就行了。”
我说:“不行!”

18

炕太暖和。我和姐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躲开了烟道,还是热得睡不着。见了婶婶的事,我和姐姐说了。姐姐和我一样,心中许多块垒一下子就被婶婶关于饺子的话冲没了。婶婶当年放弃大城市的工作来这个山旮旯,这一辈子的艰辛谁能体会,连叔叔都不能。我们商量明天怎么办。姐姐主张偷偷去看婶婶,给婶婶放些钱。我说,不行。婶婶不丢人,我们也不丢人,凭啥偷偷摸摸呢?我们就要大大方方去看。姐姐说,就怕因此让婶婶为难。我说,婶婶为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自贡哥把那个老新郎官的门牙都敲掉了。我说得怒气冲冲,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自贡哥是政府官员,居然能做出这么没品的事,气死我了!”姐姐也坐起了身,说自贡是不怎么样。最不该把婶婶藏起来,让我们大老远来的见不上面。我说,婶婶还是有勇气的人,敢于把事情说出来。姐姐说,她就是勇气太大了,否则当年怎么会跟李海叔叔跑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说,现在可不是兔子不拉屎,是兔子爱拉屎了。不信明天早晨到武烈河边看看,保准到处都是兔子屎。
悲伤的氛围一下子就被几句戏谑冲淡了。我问姐姐:“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婶婶这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爱情活着的人。”
姐姐说:“屁爱情。她就是傻,被人骗了还帮人家生孩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说:“现在可是生不出来了。”
晚上睡得晚,早上都起不来。太阳出来老高了,一幢房子里还静悄悄的。我和姐姐几乎一宿没睡。姐姐想出去转转,我说,千万不能出去,婶婶肯定在外面候着呢。姐姐说,那不正好?我说,等自贡哥起来,我们大大方方去看婶婶,看他怎么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我和姐姐穿戴整齐出去了。自贡哥在院子里伸懒腰,腰向后闪,更显得前边像扣了一口锅。
自贡哥热切地说:“这么早就起来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含笑看着他,“我昨晚碰到婶婶了,我们先去看看她。”
自贡哥脸上的肉突然痉挛了一下,整体往下拉了一厘米。他梗着脖子喊:“自奋,自奋!”自奋应了一声出来了,边走边往衬衣里伸袖子。自贡哥说:“你陪大姐他们到前院去。”自奋还想装傻,“前院……”看到自贡的脸阴得要下雨,一拧脖子,“我不去。”我说:“不要你们陪,我认识路。”说完,拉着姐姐走出了院子。
来到了外面,我用电话叫醒了严先生,告诉他喊姐夫一起出来,我们去看婶婶。严先生说,婶婶不是去石家庄了吗?我说,别废话,快点出来。我们四个人走进那间屋子,就像罐头一样把里面装满了。婶婶慌得不知拿点啥东西给大家吃好,那种感觉,真是像极了三十年前。
婶婶一直都在跟我们说叔叔。在她的嘴里,叔叔简直是个混世魔王。尤其是有病瘫痪的那几年,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折磨婶婶,每天伺候他吃饭,婶婶就伤透了脑筋。婶婶做了什么,他不吃什么。然后就嫌婶婶不好好伺候他,敞着嗓门骂,半个村庄的人都能听得到。婶婶还得提防他什么时候动手伤人,掐一把,杵一拳,或者随手拿到什么东西就朝婶婶的头上砸。伤不到婶婶,他就几天不出好气。如果伤到了,让他见着了血,他会得意地高兴大半天,就好像自己很有作为一样。
姐姐说,叔叔这样不正常,还是因为有病吧?
那个新叔叔插话说,他就是成心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说的话我不爱听。我推心置腹地说:“自贡哥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抽不出时间来看叔叔。唉,不知道叔叔的病情这么严重,否则,我说啥也要过来看看他。”
说完这话,仿佛有谁在揪我的后脖筋,我突然有些心慌气短。
婶婶说:“对了,他就是天天念叨你,一天到晚说云、r头要来了,云丫头要来了。那天自贡说让他跟你通电话,可只通了一下,就再也不通了。自贡说你那里有事,可他不信,说自贡和手机合伙骗他,愣是把手机要过来,朝着玻璃窗砸了过去。结果手机摔坏了,玻璃窗也砸碎了。自贡一生气回承德了。他就整天哭啊闹啊不吃饭……”
我想起了那天的午后玩牌,听到了叔叔的一声叫,很疹人。叔叔叮问我什么时候来看他,我匆匆说了几句谎,就关了手机。现在想来,连我那几句谎话叔叔也未必听到。此刻我的脸一定很红,可我淡定地问:“叔叔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婶婶说:“你先听我说……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说想吃元宵了。我说这不年不节的上哪里去弄元宵?找了几家都没有黏面,你叔说,天津大哥家有,你去他家拿。我说你这是扯疯呢。天津离这里一百多里地,我咋去拿?我从来也没去过那里,也不认识道儿哇!他就不依不饶地又哭又骂,足足折腾了一宿。转天,我只得让自贡从承德送过来。第一个元宵,他吃得好好的。炉子上的水开了,我把元宵碗放到了炕沿上,转身去倒水。我倒水的空儿,他抓了两个元宵一下子都放进了嘴里,伸着脖子往下咽,我灌完水一看,他脸都憋青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一看事情不好,扔了水壶就跑过来,把他抱住了。我想把元宵给他掏出来,可哪儿掏得出来啊……就这么眼瞅着人就不行了……苦命的男人啊,我还没伺候够你啊……”
婶婶忽然放声大哭。
我和姐姐也都抹了眼泪。没想到叔叔的结局这么悲惨,被两只元宵要了性命。婶婶骂了半天叔叔,这一刻的感情流露,应该是最真实的。
叔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以及曾拿过来的黏面。那些黏面是高粱的,黏高粱。因为分得少,不值得去加工厂,加工厂碾出的面也不黏。一遍一遍推碾子碾轧是我童年悲惨的回忆,我总会想起磨道里的驴。它们可不像玉米那么好碾轧,不定要轧多少次,用箩筛多少回,比白面讲究得不是一星半点。每年春节母亲都蒸一锅黏饽饽,里面装满了豆沙馅。剩多剩少给叔叔打包,一起打包的还有红小豆。
那些个日子原来都沉淀在了叔叔的记忆里。
我们在屋子里说话,那位新叔叔就在院子里劈劈柴,手法娴熟,举重若轻。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来叔叔家,婶婶笨手笨脚劈劈柴的样子。眼下这些活计,终于有人替她干了。
只是,岁月走得太深了。

19

我们从婶婶家出来,不知怎么的,气氛就觉得不对了,眼神就觉得不对了。一家人到处散落着,却没有谁看我们。自贡哥的笑脸非常勉强,说你们再住一宿吧。我和姐姐赶紧说,不了不了。我们从住的房间迅速拎出几件衣物扔进车里,然后告别。那种叫热情的情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程式化、程序化。连告别的言辞似乎都是提前拟好的,显得特别机械。我们离开时,自己都觉得讪讪的,仿佛是,人家一直都好心待你,你却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世界上没有比你们更差劲的了。关上车门,姐夫激愤地骂了句:“连娘亲都不认,什么东西!快走快走!”可我还想看一眼这一家人、这一所宅院……我把脑袋伸到了车窗外,自贡哥虚浮的白脸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车子风驰电掣抛开了这座纠结了我们两代人的村庄,严先生是厚道人,嘟囔了句:“我们去看婶婶,还是应该跟自贡哥讲清楚。这样私自行事,就太不给他们面子了。”
姐夫不以为然,“都是姥姥、姥爷(我父母)养大的,他们有什么面子?”
严先生说:“我们这次来得这么仓促,说真的是对人家欠尊重……”
严先生摇摇头,脸上写满了遗憾。
姐姐显然不同意严先生的看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关于他们,关于我们自己,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因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符合程序甚至正义,但只有我自己清楚,这里面有太多的微妙不能对人言。我们这代人,到底跟父辈有着不小的差距。他们能把友谊保持几十年,我们却要通过计算才能得出结论。还不止是心态问题,应该说,骨子里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主动坐到了副驾驶,是想好好看一看来时的路。这条承载了我们两家万千情感的路,如今彻底走到头了。姐姐、姐夫都发出了鼾声。我睡不着,我怎么可能睡着呢!我在想那些年的叔叔,和那些年的我们。叔叔年复一年地往我家跑,我们年复一年地焦急等待,现在回头看,感觉一切都值得回味和纪念。这样的等待,在人生中都不可复制。眼泪悄悄从眼角滑落。我想起了叔叔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去我自己家,父亲给他冷眼能够理解,我有什么资格那么对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老人呢?还别说他是我的长辈,曾经比亲叔叔还亲。他陪我走过了惶惑的青春时代,写的信如果汇集成册,可以出不知多少本书……我是两个家庭交往的最大受益者,自诩天生具有悲悯情怀……我到底是怎么了?
叔叔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见我一面,可我面对叔叔的这个愿望,表现得足够自私和冷酷。这次的苦梨峪之行成了一面镜子,我好像一下看清了我自己。
难道虚荣与虚伪是一对孪生姐妹?
天空灰白,像是有雨似下非下。车到闪坡岭,我无意中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见有个人骑辆老旧的自行车顺着路边走。那是个大个子男人,穿一件蓝工装制服。后车座上,夹了个空蛇皮袋子。我突发奇想,倒退几十年,这不就是李海叔叔么!我揿下了车窗玻璃,见那人不紧不慢蹬着自行车。到了坡顶,突然飞也似的滑了下去。

附:
创作谈:未尽之言
尹学芸

《李海叔叔》这样的故事,一看就不是能在书斋里编出来的,它必要有现实做底子。好吧,我的叔叔,他就叫李海,他跟我家有着数不清的牵连,陪伴我从小到大。可就是那样一个人,有一天我问母亲,还记得李海么?我82岁的母亲一点都不糊涂,眼睛还能穿针引线呢,可她认真地问我:李海是谁?那一刻,我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衰老原来那样可怕,它会像偷儿一样偷空你所有的储存,把你的昨天一笔勾销。我反复启发,母亲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至于我们之间的关联,母亲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们两家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母亲和婶婶始终都没能见面。这样的话题,在十几年前还是母亲嘴里的惦记,没想到现在,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2014年冬日的上午,我开车接上母亲出去转转。母亲问我去哪儿?我还没想好。也是灵机一动,对母亲说,我带您去李海叔叔家吧!
事先一点规划都没有,我拉着母亲一路向东。记忆中的柏油路,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那样多的岔路口,我一次一次地走错。我是个二把刀司机,一路都担心油没了,车坏了。路上我试探地跟母亲回忆李海叔叔,母亲木木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这让我觉得她的脑子就像破损的蜘蛛网,再粘不住任何往事。时过正午,在镇上的一个饭店吃了碗面,我们继续朝北走。我回忆跟哥哥来送小麦,爬那样高的坡,母亲吃惊地说,你骑车来过?多累啊!
最小的弟弟正在灶间刷牙,我站在那里等他把牙刷完。他抬起头来,指点着我说,你是二姐。说完就往外跑,说是给哥哥打电话。婶婶原来在承德大儿子家。我追在后面说,我们就是从这里过,千万别喊他们回来。可小弟弟哪里听得见,一溜烟就没了踪影。我只得给自贡哥哥打电话,告诉他千万别回来,我们坐不住。自贡哥哥就一句话:你别走,我已经在路上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们来家还没有5分钟呢。可自贡哥哥这样说,我就没奈何了。一个小时以后,他和婶婶回来了,婶婶激动得落了泪,而母亲,到了见了谁都亲热得不得了的年纪,她笑成花的脸,不完全因为见到了婶婶。
一个心事就这样了结了,我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了那个山村。这个心事还不只是我的、自贡哥哥的,也是当年母亲和婶婶的,父亲和李海叔叔的。如今物是人非,斯人作古,母亲甚至已经不能怀旧,让人无限怅然。这样匆匆一面,即是永别。高大的婶婶把瘦小的母亲夹在腋下,说什么都不放我们走。我知道这不可能。即使转天就是双休日,我们也不会住在这里。母亲每天要吃很多药,一片也没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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